问苍生

　　“说实话，我怀疑‘她’是自杀的。”
　　末垂着眼睛，眼睑在她脸上投下一片化不开的浓郁阴影。
　　这个在“她”的尸骨之上取得自己躯壳的神灵说：“‘她’脾气很好，在北方群岛没有什么仇敌。而且她的实力已经达到意行境，又天资聪慧，实在很难出什么意外。
　　“所以如果发生了意外，那应该也不是什么真的‘意外’。
　　“再加上‘她’死之前那段时间精神状况那么糟糕——时至今日，‘她’当时的悲伤与恐惧都还在我的胸膛中回荡——虽然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那么难过，但是一直处在那么极端的情绪里，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倒是可以想象。”
　　末说完之后又停顿了一会儿，似乎随着对过去的讲述，那属于两百年前的生灵的感伤又一次在这幅相似的躯壳内刮起了风浪。
　　祂不解地皱着眉头，脸上的笑容淡去了，纯黑色的石制眼眸里是独属于神灵的那种淡漠。
　　但林暮却感到自己得到了一些问题的答案。
　　积攒的困惑终于得以解开，白鹤抖了抖翅膀，蓬松的羽毛层层叠叠的堆积在她的脊背上，像是一座雪堆成的山丘。
　　她歪着头观察末的神色。
　　林暮觉得，这是她目前所见到的，末最像一个神灵的时候：
　　为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所左右，无法理解，可也没有拒绝的能力。祂们响应人们的期待，但并非出自认可，或是为了自身，而是生来就如此。
　　祂们被希冀着去实现愿望，于是就这么做了；被希冀着与信徒相似，于是越来越像“人”或者“妖”这类有血有肉的生灵。
　　神灵作为这些生灵愿望的聚合体，溺爱着祂们的子民，妄图实现他们所有愿望。
　　但是这数不尽的生灵所拥有的那些互相矛盾的愿望，甚至能将无意识的、刚刚诞生于世的极光逼疯。
　　即便人数稀少——少到像是林家那样加起来甚至也不足百人——林朝和林暮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林朝选择和林家同归于尽，而林暮很长一段时间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林朝希望她能这么做：
　　活下去，带着他的份一起活下去。不再是作为一个“伪神”，不再为极光和所谓的大义所束缚，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而林暮不过是响应他的愿望罢了。
　　如果没有这个愿望，林暮很有可能会选择在那场大火之后和林朝一起离开。
　　那么这些渐渐获得灵智的神灵，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
　　祂们是否能够理解人类的感情？有是否对事物有自己的理解？如果都可以的话，那么，祂们为什么还没有陷入疯狂？
　　——毕竟响应那么多生灵的愿望，其中可能还包含许多与自己意愿相左的内容，实在不是什么常人能接受的事。
　　林暮对此一直很好奇。
　　现在她得到了答案：至少末是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但对这些事情有自己的看法的。
　　……估计等祂也能够做到前面那一点的时候，距离祂陷入疯狂也就不远了。
　　这一点末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毕竟这种疯狂是个渐进的过程，而末此刻正立在这个滑坡上，或者说，祂正不可抑制的向着那坡底的深渊走去，又怎么会没有感觉呢？
　　而这一点给了她关于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这个问题正是她之前问的：“末打算今年秋分离去，难道不担心祂的子民吗”
　　确实要来不及了，再留下去，一个疯狂的神灵和祂的狂信徒会带来多大的危害，只要看极光和林家就知道了；而即便末没有这样的信徒，神志不清的神灵也足以对祂所在的这座城市、甚至是整个北方群岛造成巨大的伤害。
　　神爱世人啊。
　　林暮闭了一下眼睛。
　　末也闭了一下眼睛。
　　祂脸上又挂起了淡淡的笑容，似乎已经从那种状态中挣脱出来，有些歉意地朝众人欠了欠身之后，开始讲述起在“她”死之后的故事：
　　“在‘她’死之后，‘她’的身躯溃散开来，融入这北方群岛里的每一缕微风中；‘她’的困惑仍在，曾属于灵力的于‘她’的住处徘徊，将此处包裹成无人能接近的死地。
　　“在‘她’离去之前，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踏出自己的宅邸，衣蛾不与人们交往。
　　“人们是在某次偶然中发现‘她’的住宅已经无法进入之后，才恍然意识到‘她’早已离他们而去。
　　“但这并不是这个故事的结束。
　　“或者说，‘她’的故事结束了，但是由‘她’的故事而起的、属于‘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虽说我没有继承到多少相关的记忆，也没有什么将其讲述清楚的天分，但有两件事是确切无疑的：
　　“一是‘她’对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有深厚的感情——无论是对人族还是对妖族都是如此。
　　“二是在当时，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同样怀念着她——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是如此。
　　“人族哀痛于自己失去了一个温柔、强大的族人，对‘她’的离去感到悲伤，甚至感到不可置信；
　　“而妖族中有一个大妖失去了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有许多妖失去了自己的童年玩伴。他们对‘她’抱有着和‘她’的人族朋友同样的情感。
　　“是的，虽然北方群岛的人族与妖族几乎势不两立，但那些曾与‘她’相处过的妖族，有不少仍牵挂着她。
　　“毕竟在那个时候，妖族的城市还是很分散的聚落，而那颗面果树和其他的成年妖族并不住在一个岛屿上，也几乎不和除了他养育着的那些孩子之外的妖族来往。
　　“而那些被他养大的妖族，往往在离开他、进入北方群岛的大环境内之前，对人族没什么偏见，甚至可以说是没什么看法。
　　“仇恨是在他们离开此地、离开那颗面果树树荫下的避风港、回归到北方群岛之后，在被人族狩猎和参与对人族狩猎的过程里，渐渐增长起来的。
　　“而那些和‘她’一同长大的，大多将‘她’和其他人类区分开来看待。
　　“于是当‘她’的死讯随风一同吹遍北方群岛的时候，他们真心实意的为‘她’的离去而感到难过、不可置信。
　　“这太突然了。
　　“他们怀念着那个对人友善的邻居；他们怀念着那个亲眼看着长大的、对妖族没有偏见和怨愤的孩子。
　　“他们甚至怀疑自己所听到的是否是谣传。
　　“而‘她’自己在去世之前，对于人妖两族的挂念也始终难以割舍，属于‘她’的灵力染上情绪，化作和怪所拥有的那种力量类似的存在，淤积在‘她’的宅邸之中。
　　“因此，在‘她’死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怀念的、不敢相信的情绪裹挟在灵力中，向着‘她’生前所住的房屋涌去；‘她’死之后还未来得及溃散的灵力被‘她’的牵挂束缚，也驻留在此地。
　　“不久之后，‘她们’就诞生了。
　　“‘她们’是自这些灵力中诞生出的幽魂，经受着死者生前所经受的折磨，为先人的愿望所困扰，在悲伤与困扰中于人世间徘徊，一直到实现愿望那一刻才能得到解脱。
　　“虽然都是由人的愿望汇聚成的生灵，天生就希望能够实现人们的愿望；但和‘神灵’不同，‘鬼’在诞生的时候就拥有自己的意识。
　　“而且与神灵不同，‘鬼’所要实现的愿望是固定的——大部分情况下，这个愿望就是死者生前所拥有的执念，当然，也有的是因旁人而生的，不过终究是少数。
　　“‘她们’属于前者。
　　“实际上，‘她’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这不仅仅体现在她的经历上，还体现在‘她’死后，汇集不散的灵力居然足以凝聚成两个‘鬼’上。
　　“大部分生灵死后，他们和身边人的灵力还不足以凝聚成‘鬼’，死后执念积久不去、凝聚成形的，大多一直会从中诞生出一个‘鬼’。
　　“至少在我的认知里，再没有像她这样……这样一个贪心又愚蠢的强大存在，竟然会于死后凝出两个鬼魂。
　　“这两个鬼魂还都背负着宏大的愿望：一个被希冀着去帮助人族，另一个被希望能够向妖族伸出援手。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们’还如同孩提一样懵懂。
　　“‘她们’互称为姐妹，一同居住在‘她’生前所居住、现在已被灵力乱流所包裹的那座房屋里，不断重复着‘她’的日常；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不断地吸收着这附近的灵力，就如同孩提一般从中汲取知识，渐渐长大；
　　“而在滞留于此地的灵力都被‘她们’吸收殆尽之后，‘她们’也彻底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获得了属于‘她’的部分记忆，并且有了必须去完成的使命。
　　“‘她们’就此分别，一个留在了人族，一个向着妖族居住的方向而去。
　　“听到现在，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就自后者的躯壳中诞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