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扔荒星后虫生逆袭了

　　被掀开兜帽的卡特总长同样惊惧，就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运气不佳，在刚刚逃跑的过程中拐进了一个污水横流、空管针剂乱扔的死胡同，稍向后退，脊背就抵住了摇摇欲坠的墙体。

　　墙体年久失修，内部结构早就空蚀，被稍微一靠，细碎的灰尘簇簇直落，又被缕缕雨丝糅进了湿润的空气中。

　　洛南在联盟中被训练出来的社交系统快于他宕机的大脑，连忙申出两只手，做了一个安抚下压的手势，想要稳定住总长的情绪：

　　“总长，这个地方的环境太差了，空气中很有飘溢着大量的灰尘和病菌……我们换一个地方聊，可以吗？”

　　卡特的眼神非常慌乱，他想要把自己用来隐藏身份的兜帽戴上，但内心也知道再挣扎也没有用处，只好颓然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看起来比平常衰老了好几岁。

　　洛南小心地抬起手，轻拿轻放般扶住卡特的胳膊，而后者微微一缩似乎是想要挣开，但又因为这个举止是来自领主的礼遇，才硬生生地忍住了。

　　洛南和兰泽一左一右地架起虚弱的卡特到了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那是青棠医院曾经废弃的楼下花园，他安顿卡特坐在花坛的石边上，那恰好在撑开的公共伞荫里。

　　卡特垂下眼睫，嘴唇在不自觉地轻微张合着，心虚而瑟缩。

　　洛南对卡特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一无所知，他唯一能注意到的是总长烧红的双颊和手上溃烂的脓伤。

　　毫无疑问，这位上了年纪的总长面对来势汹汹的未知病毒，并没有幸运地逃过一劫。

　　洛南的心沉下去，他放轻声音，不解问：“您看见我们跑什么呢？”

　　卡特沉默，扶在两膝的手虚弱地攥成拳头又分开。沉默之中，他垂着眼睛盯着花园里被雨击打着的石子路。

　　这种特地为病患和家属修的小花园也算是一种服务性的公共空间，时间久远，卡特的记忆有些淡了，但还依稀记得自己签过改造青棠医院公共设施的文件——

　　这里大概也整洁美观过一段时间，但是因为没有后续的经费跟进翻修，它很快又被时潮抛弃了。花园地板上的花纹和现代虫族的审美格格不入，那些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图案看上去就像是地面上一块连着一块的牛皮癣。

　　整个下城区、整个裴西城甚至说整颗佩楚斯星球，都是这样不合时宜的风格……贫穷且过时，仿佛可以随时在联盟首都星的旧物展览馆“拎包入住”。

　　卡特作为一星总长，大概也能算得上是这星球落后倾颓气质的“集大成者”，在面对从联盟来的、象征着“先进”和“体面”的小少爷时，总会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那种刻入骨髓的自卑感曾经如此……而现在尤甚。

　　他闭了闭眼睛，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才从自己宽大的袍子中抽出几盒针剂，有退烧针和舒缓剂之类，无一例外都还没有拆封，这无声地宣告着他的行为属于“盗窃”。

　　这是他潜入医药存储间里面偷出来的——种类匮乏，因为此时的青棠的医药存储间比蝗虫过境后的庄稼地还干净，可见在空前艰难的困境前，不问自取已经成了这些下层居民的传统。

　　洛南在看见那几针试剂后目光怔忪了一瞬间，微启的嘴唇安静地抿住了。

　　兰泽对此并没有什么意外，声线平稳，语气很淡地向洛南解释：

　　“官方医疗部向来是被推出来顶锅的废物摆设，整个裴西城的药物资源调配牢牢掌握在矿区协会的手上，他们有心制造混乱，一定在很早之前就抽过仓，下城区的药储本来就不够，现在只能是雪上加霜的状况。”

　　卡特倏地抬眼看向兰泽，后者适时地给他一个介于淡漠和怜悯之间的回视，补充道：

　　“像青棠医院这样相对大的医疗机构，在面对一股脑儿涌进来的病患时，公平分配是无法实现的愿景，医疗虫员会优先用最多的资源保住雄虫，相应地，雌虫和亚雌很难获得药品……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退热药。”

　　卡特闻声，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苦笑：“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所以您和大多数雌虫和亚雌一样，选择了一条快速获得药品的捷径，”兰泽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那几盒偷来的药，动了动嘴唇，“也大概也是约定俗成的吧。”

　　卡特将头埋得更低，不再说话了。

　　“所以，您既然已经确定感染，为什么宁愿以这种方式获得药品，也不愿意来找我们寻求帮助呢？”

　　兰泽所问，也是洛南最想提出的问题。

　　洛南和卡特并肩挨着，能够明显地感受到对方身体颤动了一下，胸腔里似乎发出一声懦弱的、卑微的嗡鸣。

　　“我没有完成您向我下达的命令，把最应该冲在防疫最前线的医疗部管理得一团糟，在相当长的一段病毒潜伏期内整个团队没有丝毫的研究进展……

　　我无言去面对您，也不配获得您的帮助。”

　　卡特垂着头，过去的经历将他曾经鲜明的个性消磨成如今的模样，在该安享晚年的年纪，他艰难地用一点未泯的善良，拖着一颗星球负重前行。他早已接受了自己无法改变它的现实，却在极致的卑微中养成了自我谴责的习惯。

　　有时候卡特回顾自己失败的一生，忽然觉得虫族社会对亚雌“花瓶”的定义无比正确，他那年轻时不合时宜的野心，给予了他大半辈子的痛苦。

　　对世界仍存的那点希望和无尽的懦弱和妥协，致使这只亚雌在巨大的负罪感中一点一点地将自我消磨殆尽。

　　洛南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有些发麻，那应该是过于过于潮湿的环境导致肌肉的酸胀与滞重，他的喉咙里仿佛被噎住一块东西，久久不能说话。

　　兰泽注意到了，手指若无其事地搭在他的后颈上，异常隐秘地放出了实体的精神力细丝，同时用尽可能温和与客观的语气试着劝导：

　　“总长，没有把石头雕刻成玉并不是雕刻师的罪过。”

　　卡特苍老地咳嗽一声，面容苦涩，他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不远处的急诊区爆发出了一声凄烈的哭叫，一只雌虫怀抱着一只半死不活的雄虫幼崽跌跌撞撞地冒雨而出，他后面紧紧追着一句破口大骂——

　　“老子的药你也敢偷，我看你是活腻了！”

　　一只面色胀红的雄虫喘着气跟了出来，他的手上拿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是装着满满当当的胶囊状“药物”，雄虫用烧干的粗粝嗓音大声吼：

　　“挺能耐啊！趁老子去接个热水的时间，就把瓶里面的退烧药全部换成了木糖醇！”

　　他奋力一掷，将装满糖果的瓶子狠狠地向那只逃跑的雌虫夯去，玻璃瓶子在雨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砸在了雌虫后背的肩胛骨处，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雌虫身体失去控制，猛地往前面的雨幕中一栽，他用身体护住了自己怀中的小雄虫，胳膊被地面搓磨出一道血痕，又被雨水冲刷稀释。

　　他鼓鼓囊囊的上衣兜里装的东西撒了一地，半边是五彩斑斓的儿童糖果，半边是被偷梁换柱的救命退烧药——

　　如果乌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认出这就是当初在庆典仪式上卖给他糖果的店主，彼时他抱着自己新生的幼崽，一大一小叼着两根棒棒糖，笑容幸福。

　　如今雌虫怀中的那个小孩脸色青白，看不出是死是活，而雌虫一边死死抱着他，一边从地上把那些“偷来”的退烧药仓促地抓起，他的动作太慌了，抓起这个掉下那个，抓起那个又掉下这个。

　　被偷走药的那只雄虫同样心疼蹚在水里的药，他一边骂一边顶着雨幕，一把挤开雌虫，自己伸出手去捡拾药衣已经化开的胶囊，沾了满手的芡。

　　雌虫抱着自己的孩子无助地哭着，听到动静跟出来的虫子们似乎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冷漠地观战着，仿佛这是每天都会上演的闹剧……他们眼中唯一的感情波动，大概是对那溶于雨水的药品的惋惜。

　　洛南难以忍受这样的场面，向瘫坐在地板上的雌虫走了过去，兰泽紧随其后，用一种温和但不容拒绝的目光打断了想要跟来的卡特总长。

　　雌虫眼前忽然出现了两双鞋，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抬眼看去，满目的泪水使他看不清来者的脸，但即使这样，他也能辨认出对方是两位体面的先生。

　　此时，他就像是紧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抱住了洛南的腿，拼力地喊出一声：“求您帮帮我吧，救救我的孩子！”

　　洛南赶紧弯下腰去扶那只雌虫的胳膊，刚刚接触到他的皮肤，忽然觉得自己的指尖被烫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这只雌虫的体温异常的高，被地面摩擦出来的伤口涌着一股血腥气味。

　　而他怀里那个曾经白白净净的孩子，脸上却笼罩着一层黯淡的青灰，无力回天。

　　兰泽略微用了点力，将那可怜的、已经有点僵硬却被自己的雌父紧紧抓着不放的小尸体抱进自己的怀里，他和洛南一起扶起处于崩溃边缘的雌虫，准备先把他转移到不受暴雨的医院楼中。

　　那只雌虫从被兰泽拿走了孩子以后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或许他早就意识到了自己孩子的离开，只不过仍然苦撑着不肯相信、不肯放弃而已。

　　雌虫任对方摆弄，他木讷地抬起脑袋，看向这两只在他最难堪之时施以援手的虫民，盈满泪水的眸光却倏然恍惚了一瞬间。

　　他用一种哽咽的、但在场所有虫都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在受任仪式上远远看过您一眼……尊敬的领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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