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破月

　　转眼便入冬了，南邑城大街小巷的所有人都换上了厚实的过冬棉衣。市井街道的人也日渐稀少，棚户工坊进入年尾歇工时期。与此反差极大的是封府，阖府上下均是忙得脚不沾地。
　　缝制保暖的冬衣，清点随行的护卫，筹备路上的用度，联系沿路的接应，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紧事。负责统筹北上行程的顾一离更是事无巨细，每件都要亲自过目，因为他知道此次北上明面上是奉君命出行，实际上最需要解决的事雪域杀手对封家人的暗杀。
　　公子的安危是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已经为这件事熬了整整一个月了。眼眶深陷，眼睛布满血丝，面色因缺少睡眠而变得蜡黄，整个人憔悴了一圈。雪荷几次见了，忍不住劝他去休息会儿。即便是这样尽心，公子仍旧不允许他跟随北上。
　　顾一离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一月前他曾出言反对公子夜闯祁连府救出亦鸢侍卫。大局将成，收网指日可待，这个时候明面上得罪祁连家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公子那句“她是我的人，祁连琰岂能说扣就扣。”一直在顾一离的脑内回旋，他知道公子有时候会很偏执，但涉及大事上是不会任性妄为。
　　难道现在亦鸢对公子的影响已经那么深了？
　　忙于事务时，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与府中的繁忙相比，后院一个偏僻的小门处非常冷清，只有一驾马车和零星的两三个人。
　　小海坐在马车上安静的等待着，只是少年人的眼睛总是不停向街道的两边望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在两人将所有行李搬上马车后，莞尔伸手去握亦鸢的右手，看起来像是姐妹依依惜别一般，暗地里她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塞进亦鸢手中。
　　亦鸢诧异道：“干嘛？”
　　莞尔不容分说的将亦鸢的右手合拢，低声说：“我专门取了一百两让小海换成了不同钱庄的银票，你收好。”
　　呆在府里的这一个月，亦鸢闲来无事将自己这些年得到的银钱和物件都做了盘点，只留下了几件中意的，其他全委托雨芙和小海去封家钱庄兑换成了银票。亦鸢把到手的一沓银票一股脑的全给莞尔了。
　　莞尔起初见到这些银票时差点惊掉下巴。反应过来后，就用一种十分感动的湿润眼神长久地盯着亦鸢，将亦鸢盯得头皮发麻。随后的几天更是殷勤，对亦鸢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眼下临别之际，又将一百两的银票塞回她手中。
　　亦鸢以为莞尔是在客气，便说道：“不用，我平时花不了几个钱。倒是你，紫金城是个销金窟，吃穿用度都贵，你去那里要好好求学，不要为生计耽误了学业。”
　　莞尔望向亦鸢的眸子越愈发氤氲：“得友如此，夫复何求。”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我这次可不是跟你客气，这钱你拿好，说不定将来能用上呢。”
　　亦鸢挑眉，仍是不解其意。
　　莞尔继续说道：“这钱是给你应急用的，将来想离开南邑或者封家，这钱能管用。我专门让小海把钱存进不同的钱庄里，这样你提钱的时候封家也查不出来。”
　　亦鸢微微颦眉：“为何如此？我若想离开自能离开，怎么会来拦我。再说，公子也从不是吝啬钱财的人。”
　　“啊呀，这世上人心最是善变。况且你身处这样的名利场，狡兔死走狗烹，知道吗？很多功臣能全身而退都算是幸运了。听我的，无论周围的环境看起来多安全，都给自己留条退路。今日给你这钱你藏好，和谁都别说，包括你身边那个看着跟你挺好的小侍女。”
　　亦鸢哭笑不得，莞尔一向心眼多，五年未见更是心眼见长。不过她也是为自己好，还是收下了这张银票。
　　忽闻得马车那边“咚”的一声，两人均望过去。小海从车轴上跳下来，径直往小巷后方奔去。尽头有个小小的身影扒着墙角，露出一张雪白小脸。
　　这张雪白的小脸在与亦鸢的目光撞上时，露出了明显的惊惧。亦鸢一下子就认出这个小女孩。
　　就在月前亦鸢才去她家捉拿了她的父亲，当时她在被母亲抓在怀中瑟瑟发抖。自己还问过要拿这娘俩怎么办，后来复命时上峰也没提缉拿家属的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现在在这里见到这个小女孩，还真是让她诧异。
　　也只是一瞬间，她想起来公子对她的叮嘱，在新面具还没有送到之前勿在外人面前露真容，于是转过脸去。
　　这一转过去正好对上莞尔一脸慈母般欣慰的笑容。
　　“怎么？”
　　莞尔展颜一笑：“开心呗，小海终于交到朋友了，还是个姑娘。”
　　亦鸢挑眉：“他什么时候交到这个朋友的？”
　　莞尔思忖了一阵，说了个模糊的时间，亦鸢心想这不正是曹票落网后的那段时间么。
　　“小海没谈起过这个女孩？”
　　“说过呀，小海什么事都不瞒我。他说认识了一个可怜小女孩，父亲被官兵捉拿下狱了，只留母亲相依为命。她母亲身体又不好，前段时间病倒了，小海带我过去看诊了一回。”
　　“……”
　　“就是忧虑成疾，真是可怜。就在昨天小海还向我要了一张银票接济小女孩。”
　　听闻此言亦鸢心里稍微好受了些，虽然是执行上峰的命令，但她并不想搞得别人家破人亡，起码留下的母女俩能过好日子就行。
　　远处的小海和小女孩只说了几句话，小女孩便转头跑掉了。回来的小海依旧是闷声不吭，脚下一用力，蹿上马车坐好。双手执起缰绳，是随时准备出发架势。
　　莞尔见状只是一笑，也未说什么。再转过来时深深地看了一眼亦鸢，眼眶有些发红，伸手捏捏她的肩膀，笑着大声说道：“我走啦。”
　　亦鸢也是笑了，只是笑容中更多的是不舍：“路上别亏待自己，缺什么就写信告诉我。”
　　莞尔被小海扶了一把登上马车，坐进车厢后伸手撩开车帘：“放心吧，我莞尔什么委屈过自己。缺钱了一定来找你，到时候别装不认识就行。”
　　“待到你游学完了，就约在葳香谷，或者望月池。叫上水音和桃溪，咱们四个一起喝酒。”眼见马车缓缓向前行驶，亦鸢眼睛一热，不受控制地喊出了这番话，语调中还有因哽咽而轻微的颤抖。
　　莞尔笑得更开心了，从车厢中伸出手了冲着亦鸢挥手再见。亦鸢便一直站在小院门口，直至马车消失在前面路口的拐弯处。

　　从雪域起源的嚣水一路奔流而下，在流经昭国北部边界的时候会经过一座军民一体的堡寨——北山堡。北山堡伫立的在昭国边界五百多年了，是北方边境线上一个驿站点，也是边境战争打响时的第一个补给站和周边居民的庇护所。
　　此时寒冬已至，北风呼啸。北山堡堡内外所有绿植的叶子已经全部脱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伸向天空，极目远眺尽是黄色裸露的土壤。灰色黄色相间错杂的厚实砖墙将整个北山堡如铁桶一般围了起来，只剩下南北两个进出的大门。城墙上褪色的旌旗在冷风的呼啸下猎猎作响，锯齿状的短墙间隙和方形瞭望口可窥见稀稀落落的几个护城士兵在例行巡逻，其余士兵则缩在角楼内御寒。
　　从昭国都城南邑出发的靖华君一行人，在经过了半月的路途后，终于到达了昭国最北的北山堡，在堡主的安排下暂时安歇了下来。
　　客院小别院的马棚内，亦鸢正在一下一下地给自己的玄山骊刷毛。除了其余几个照料马匹的兄弟，其他人也都躲进屋内御寒了。
　　从南邑出发时，公子给亦鸢换了新的面具和武器，长空剑和面具一直被扣在祁连府，短时间内是要不回来了。新武器是一柄长刀，刀身锋利雪亮光可鉴人，刀鞘则通体用黑色的皮革包裹。面具仍旧是一个能遮住左脸和额头的面具，换成了特制的木材。北地严寒，若是用金属材质的面具会冻得连着皮粘在脸上，届时夜间卸面具只怕得脱层皮。
　　可亦鸢每每触及新面具，心中总会惶惶然。真容当众暴露的事一直是亦鸢未解的心病。从祁连府回来后她就一直和莞尔呆在府中没有出门，随后就直接随着公子出城北上。她能确定祁连琰已经知道她是女的了，而且一定是故意拿走她的面具让她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之下。但她不知道现在外界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她的真身，廷尉府的同僚们是否已经知道她其实是女扮男装，祁连琰有没有把她是女子的事大肆宣扬，她的身份有没有给公子带来麻烦。很多疑问都攒在心里，又无法开口询问，只能通过观察周边人的态度和其它的闲言碎语来揣测。
　　偏偏公子这边的所有人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一切都和原来一模一样，一样的唤她“鸢侍卫”，一样的公事公办，一样的井然有序。
　　可这并不能让亦鸢安心，因为公子这边的人都是自己人。
　　心中有事，亦鸢不想枯坐在屋子里，闲下来就容易多想，于是便拿着马具出来照料玄骊。
　　梳理完毕，将手中工具放进旁边的桶里。亦鸢伸手抚摸马身，玄骊耷拉着耳朵，目光呆滞，有气无力的喷了一鼻子的气。看着马儿喷出的鼻息在冷空气中迅速结成白色的雾，亦鸢不禁有些担忧。
　　这一路上越往北走越是严寒，体感温度很低，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若不做任何护理就会被冻裂。体质稍弱一些的马儿已经生病了，玄骊这几日的状态也非常差，亦鸢为此专门询问了本地的驯马师傅，准备给玄骊多准备些长膘的干草料和谷物。
　　雨芙裹着北山堡的仆人给她的御寒围巾和手筒，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一路从隔壁公子的院子里溜达过来。刚踏入院子时就看见亦鸢在马棚内收拾马具。
　　此刻的亦鸢一身黛紫色的劲装，脚蹬厚实保暖的牛皮短靴，最外罩着斜跨上半身的护心皮革，正面从右肩一直连到皮革腰封上，腰封侧面没有扣匕首，取而代之扣着一排轻巧的柳叶镖，后背斜跨着一把长刀。
　　自来到北地，亦鸢就换上了这身最保暖的侍卫服。这是前段时间雨芙叫人新给她裁一身御寒的衣服，用密实的布料裁成，里衬不知添加了什么，穿在身上又保暖又不显臃肿，活动自如，也不妨碍施展拳脚。为此亦鸢夸赞了雨芙好几次，雨芙很是受用。
　　亦鸢为了防寒手上套着一副特制手套，脖颈上围着一圈毛皮向内其长度仅够围脖子一圈的兔毛围脖，并在右侧用特制的扣子扣紧，用以护脖保暖。这样的一套装备装扮得人非常有精神，显得体态端正，身形纤长。雨芙看着亦鸢这样一身英姿勃发的装扮，不禁眼睛一亮，小跑奔向马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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