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得无名13
他是偏远的黄家村人,死的时候身边一个认识的人也不在,没有人知道他去找李副县长做什么,直到从他的兜里掏出一封信。
太古老了,是他们村唯一有高中学历的人写的。
信里说,李副县长家的公子□□他女儿,不负责任,要讨个说法。信里说那个被□□的人生下了一个小孩,还在黄家村,李家不负责,他就往市里讨说法。市里不行,就省里。
李副县长已经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这封信辗转交给他的时候,她在想李四月怎么还不打算回家,消息也不来一个,过一久就要去市里了,还真是舍不得这片土地。
直到他把皱巴巴的信看完,他几乎一瞬间就相信了。因为他永远都记得李四月离开良县的匆忙,就像要甩掉什么脏东西、躲开什么人一样。而且他居然一分钱都不要,行李少得可怜,就像是短暂地约朋友出去玩一天,他当时以为李四月是被陈学祎这种精英逼迫得开窍了,要去闯一闯,弄出个名堂来,没想到当真是去躲债啊,躲情债。
李副县长当即把茶杯摔碎,全身上下发着抖地叫来小井,开着公务车带他去黄家村。
小井是今年新派下来的行政秘书,一般就是接送领导、宾客,布置、策划一些活动,她第一时间察觉到李副县长情绪不对头,不敢多问,赶紧开车。
要去黄家村,路过良县周边最恶的一座山,因此黄家村一直很穷。问了一路,黄永强家甚至还在黄家村最偏远的地方,因此小井又往前开好几公里,路——实则根本不算是一条路——两边全部是灰土泥沙,陆陆续续有些青菜田,长得也不好,再往前,眼前才终于出现一座土胚搭建的破房子,李副县长心情平和了许多,也许是一路太劳累,他交代小井在车上休息等他,就下去,直奔那间房子。
走一步,再走一步,距离很近了,房子也不隔音,有小孩子在哭叫的声音。李副县长很奇异、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在哭叫的小家伙应该就是自己的孙子这件事。他心情忽然好转,他长得不错,这个年纪依旧意气风发,李四月主要遗传他母亲,身材肥胖,否则也应当长得俊俏,此刻忽然得意,更显得他一身上等人做派,好好想想,或许一切是天意,只不过自己的儿子方式上有些偏颇,何况也不一定是□□,现在开放了,村子里的年轻女人也会学着外面,什么香港、美国,骨头轻得很。他想好了谈判的筹码,看来今晚至少能带回去一个声音洪亮、健健康康的孙子了,至于孙子的母亲,他不太关心,只是可怜她爹今天惨死在自己家门口,带回家去——李家还是能养让出来几口饭给她。
带着安排好一切的笑,他踏进那间屋子。
那间屋子是怎样的一间屋子?
李副县长后来在监狱里每晚都做噩梦,梦里就是那间土房子,他第一次进去,就吐了出来。
“产妇……失血过多,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用在这种场合又是什么意思?
医生和护士早已麻木,疲倦超过了同情。没有人有力气回应姜重名木然的疑问。他的声音太大,怀里的孩子不敢哭了。
……
上吊的尸体已经快要腐烂掉,隐约看得出是个体型有些丰满的年轻女性,看皮肤的色泽,甚至可以说是个女孩。
正对着尸体的就是包裹着一层蓝色棉布的小孩,看着快要一岁的样子,他脖子上挎着个大环,环上残留了一些馒头碎,这几天他就靠这个过活。
李副县长几乎完全能够体会到在这间充满了异味的房子里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
因为某种原因,女儿上吊了两天没有人发现,年迈且聋哑的父亲回到家发现女儿托人写的信,满腔愤怒悲痛,一路问人,找到李家,他当时忙着整理重要资料,李家屋子又离大门极远——毕竟是良县最大的庭院,他听不清也是自然而然的,李副县长这么想着。
至于脑溢血,脑溢血,当然是他自己控制不好情绪,突发了的,怪不到任何人。
他走出来,抱着个蓝色的棉布。
小井没看清李副县长手中是什么,他又面无表情,只嘱咐她往良县开,路上打了个电话。
她恍惚间听到副县长冷冰冰的语气,“再不回来死在外面好了。”
……
新的两个孩子,几条大人的人命。晚风凉爽,吹啊吹啊,走在路上的,坐在车里的,良县新人旧人就这么沉默着更替,这片土地几千年都这么过来。每个人都能很快接受。
二十多年以后,故事里新的人也已经变旧,从那么远的北京,越过重重叠叠的山川,由一点到一线,由一线到一面,来到一个新修好的广场,来到一家不总是“无能为力”的医院。
来到良县。
李四月一连几天从梦里惊醒,混混沌沌之中,有婴儿的啼声。后来的事情已不可考,有说李副县长被举报坐牢之后,李四月远渡重洋的;还有说李四月年纪轻轻客死他乡的。李家那幢最大的庭院不久便被查封,陈学祎也搬回到招待所里。
……
那个孩子被李副县长养得白白胖胖,进去之前,他把孩子托付给了郑溯鹃——他曾经默许的儿媳妇。
张少军后来在街上撞见的就是刚好要去李家抱孩子的郑溯鹃,惶惑茫然,疲倦无神,脸色哀戚,喻梅的丧礼刚刚办完,喻老爹一病不起,大大小小都是溯鹃和重名操劳。那天回去后,他从在这儿待了很久的战友打听到这些年的事情,说是郑溯鹃是良县有名的刻薄女人命,出生的时候克死了她妈,后来又克死了爹,长大些身边没剩下什么亲人了,就开始克朋友。还说什么北京来的大科学家和郑溯鹃是如何不清不白,溯鹃那个好友是如何血流不止当场死亡,难产去世的好友的丈夫又是如何踢人顶班,不慎在锅炉房被烧死,平常看去政绩不错、心肠也热的副县长不知怎么被抓走,县长家的公子据说也躲到国外去——听起来都是跟郑溯鹃相关的人,一个一个遭遇厄运。
其他的张少军没怎么听进去,只记得一句“北京的大科学家”——郑溯鹃可不该是这样的,张少军心里琢磨。北京来的教授倒不多见的,郑溯鹃真的喜欢?不对,多年前的一场大雨都没有把她淋得找不着方向,何况是这些毫无边际的情意。
听人说她现下跳舞,军队里头,搞文艺的女人最是心思多,溯鹃也一定是被这个集体带坏了,他敢肯定。何况考察队过几天就要离开——上级昨晚在饭桌上透露的,看那样子也不像有多把溯鹃放心上,就是乡野之中的乐趣,还能真带溯鹃回去北京?
女人总是好骗,思考到最后一刻,张少军下定结论。
……
正是在欢送陈学祎一行人那晚,张少军第一回见郑溯鹃跳舞。陈学祎喝的不少,中间离席了,张少军莫名察觉到郑溯鹃也不在原来的位置。他固守纪律,一晚也没喝酒,觉得酒桌上越发没意思,尽是他厌弃的做派,站起来溜达。
陈学祎和郑溯鹃就在舞台西边不远的小楼梯里边,张少军听出两人的声音,放缓脚步,叹口气。还是一点点推开来,一点动静也听不出的时候才停下,蹲在那,像个哨兵。头低下,不知想着什么。
还是这几年陈旧的几件事,糟心得很,说起来,比郑溯鹃那些婆婆妈妈的也不遑多让。这么想着,就深切感到那场雨像是一场天上的施法,命数全然变了。
楼梯那边,女人的脸色依旧不好,刚才在台上也心不在焉,动作错了好几处,她紧紧偎在男人的怀抱中,男人久久没有伸出两手安抚她一下。
良久,陈学祎才开口。
“溯鹃,我留了点纪念,在你书桌旁,你记得收好。”
也不问是什么,她对往后的事情没了念想,只在乎现下的场面,陈学祎哪怕一根指头都仍旧没沾染她的后背。纪念?有什么比得上他回抱她哪怕一秒。
溯鹃不回应,陈学祎也不指望她给他什么回应,又接着道,“我也需要带走一个纪念。”
“你以后巴不得抹去——纪念,我看是麻烦还差不多。”溯鹃此刻只剩下懵懵懂懂之中的爱人即将永别的小女人情绪,没有分出精神来思索陈学祎话里的不对劲。无非就是丰山上那几株北方绝没有的珍稀草药罢了。
“我想把李霄带走。”
头顶出传来陈学祎的声音,像第一回听到的,字正腔圆。
“什么?”溯鹃脱离了陈学祎,站直身子,眼里写满了不解。李霄就是李四月的儿子,李副县长给取的名字,还没来得及上户口,李副县长先进去了。
“你想过你未来的处境吗?郑溯鹃。”
还能有什么处境?不就是普普通通、无数个小县城女性最终的命运归宿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