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莫问潇湘

　　五岳剑派与日月教十长老决战三个月后，杨青疏才鼓起勇气传书回衡山派，小心翼翼地提议，三月之期已到，众人在华山谷底仍一无所获，是不是考虑撤回人手。

　　却等来了，莫问潇要亲自前来最后确认的答复。

　　数日后，华山之巅。

　　绝顶之上的斑斑血迹早已清理干净，莫问潇负手站在崖边，垂眼望向下方无际云海。

　　天风呼啸，卷挟着些许草茎飞尘，掠过他落满霜雪的发梢。当日那少女染血的绝色容颜，似乎又出现在眼前。

　　留下的衡山派弟子在华山上下已寻找三月，他此次亲自前来，但凡人力所能及之处，也都已细细看过，连一丝她留下的痕迹也没见到。

　　他曾想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看来，竟是二者皆为茫茫。

　　命运竟对他如此残忍。

　　一旁的杨青疏见他在崖顶站了半晌，一动不动，眼看天色已暗，便上前一步，小心问道：“莫大掌门……我们……”

　　莫问潇如梦方醒，斜睨了他一眼，点点头：“走吧。”

　　向岳不群和宁中则拜会过后，莫问潇带着所有衡山派弟子回程。至此，这段持续数月的旅途终告结束。

　　顾言湘的死，对于宁中则而言无疑也是打击巨大，何况她内心深知，衡山派之所以此次还愿意出手，无非是顾及华山派的颜面、安危以及与她的私交。

　　莫问潇数月来的颓丧与消沉，江湖早有传言，二人之间多年来悄然生发的情分，她也早看在眼里。也不知这年轻的掌门接任衡山派之后，会将他们引向何处？

　　无论如何，这份赔上了衡山派数位前辈高手和掌门性命的恩义，的确是华山派亏欠于他们，宁中则对此心如明镜。

　　年纪轻轻的掌门终于还是带着他的门人，孤身走上了未明的前路。

　　隆冬已至，岁近年关，到得秦岭地界时，探路弟子来报，前方雪深封山，已是寸步难行。

　　莫问潇下得马来，见此处是山谷入口，两面皆是陡峭的石壁，路侧原本苍郁的树叶已落了大半，光秃秃地刺向昏黄的天空。雪还在下，官道上被车马碾出浑浊的泥迹，肮脏不已。

　　他忽然觉得此处有些眼熟。

　　行不几里，果然见左侧竹枝之中，挑出了一支碧绿的茶幡，在满山雪色之中尤为显眼。

　　犹豫片刻，他让弟子们就地扎营休息，自己信步向那竹楼而去。

　　他曾冒昧以子虚道长之名引十长老困死于思过崖山洞之中，如今既然停在此处，自是应该前去拜会，求得应谅。

　　竹楼门前深雪重重，显是许久未曾来客，门却大开着，他心中不由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忙进门扬声道：“在下途经此处口渴，求碗茶喝！”

　　门口桌后的帘子一掀，那老叟应声而出，见到是他，不由脸上了然一笑。莫问潇心中一舒，拱手行礼道：“子虚道长。”

　　子虚道人点点头，笑道：“莫大掌门，怎么有心光临寒舍？”

　　没想到他虽然隐居在此，消息倒甚是灵通。

　　他提了茶壶和茶盏来，示意莫问潇落座，自己在他对面坐下，给他斟了一杯，仍是那熟悉的南岳云雾茶。

　　莫问潇见他神色如常，思及顾言湘的境况，忽地有些后悔来此。若是他问起来，自己如实相告，没必要再让这年已古稀的老人家徒增伤心。但若是撒谎欺骗，他也做不出此等违心之事。

　　子虚道人视线在他面上一扫，了然地笑了笑：“我既然称你莫大掌门，便是知道了那孩子的事。”

　　莫问潇倒是心中意外，也没想到道长如此平静：“师傅她……”

　　他倏地一阵悲痛自心底涌上，离座行礼道：“在下当日为报师傅之仇，斗胆以道长之名哄骗十长老，施了阴谋将他们困死于思过崖山洞之中。当时情势实是迫不得已，但在下所作所为，有辱道长之清名，心中不安，特此前来请罪。”

　　子虚道长微微一笑，抬手扶道：“请起。老头子早已远离江湖世事数十年，一点虚名，何足挂齿。”

　　莫问潇心中感念，抬盏道：“在下以茶代酒，恳请道长原谅。”

　　子虚道人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饮尽，说道：“无妨。”

　　“只是十长老的仇虽是报了，但师傅、师祖等人……”莫问潇凄惶道，“实在是在下无能。”

　　子虚道人抬眼道：“当日我曾暗示提点于你，你做了什么？做也没做？”

　　莫问潇微微吃了一惊，他那时虽然心中生疑，但并未细想子虚道人所说言语之中的深意，如今有所笃定自己的猜测，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子虚道人见他神色变幻，嘿嘿一笑：“你对她一往情深，老头子早就看在眼里啦，没什么不能说的。”

　　“在下……在下的确是已表明心迹，但……”莫问潇被说中心事，不由眸光黯淡，“但……没有来得及……”

　　“这么一说，老头子倒是要敬你一杯，”子虚道人苦笑一声，忽地起身去柜台后拿了坛酒，转身给他倒了一碗，也给自己满上，“两个心怀无限悔恨和遗憾的人，倒在此深山之中遇到了。”

　　莫问潇也不推辞，当先一饮而尽。酒是陕北之地的烧刀子，入喉如火灼，倒是驱散了心中些许寒意。

　　几碗烈酒下肚，他不禁呆呆地道：“是啊……无限悔恨和遗憾……道长曾说过，从心所欲不逾矩……在下……未能参透，辜负了道长一片好意。”

　　子虚道人沉默片刻，忽道：“老头子若说，你还有机会弥补呢？”

　　莫问潇一怔，猜不透他什么用意，狐然道：“道长……”

　　子虚道人嘿嘿一笑：“你在此稍候片刻。”

　　莫问潇酒量本就不佳，又久居湘南，哪里饮过陕北这等烈酒，闻言未及多想，只是点点头：“道长请自便。”

　　他勉力眨了眨眼，思绪如同蛛网遍布，已是一片朦胧。彷徨之中，只听道长在身后道：“莫大掌门，有人想见你。”

　　莫问潇囫囵一听，也未多想，回过头去，正见子虚道人推着一台木制的简易轮椅，那座上之人白衣胜雪，言笑晏晏，不是顾言湘却又是谁？

　　“师傅……师傅姐姐！”莫问潇心下倏地一凛，霍然想站起身，却酒意上涌，手足无措被桌角绊倒，正要向前扑去。

　　顾言湘伸手堪堪扶住，他收势未及，恰好倒在她膝上。子虚道人轻轻一笑，转身悄悄退回帘后，将大厅留给劫后余生的这两人。

　　然而因着这一摔，手中有如实质的触感令莫问潇酒意瞬间退散，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真真切切却是顾言湘的面容。

　　她眉眼之间虽有些憔悴之色，脸上也略有清减，倒更显得整个人清丽非凡，眸光胜雪。

　　“问潇，你瘦了许多。”顾言湘微微笑道，伸手抚上他脸颊，神色感慨。

　　他缓缓抬手，盖住了顾言湘的指间，感受着她皮肤的温润触感，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一时之间，内心似有千言万语骚动不止，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想问她为何不回衡山，想问她那日境况，想问她如今情势、日后打算，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抓着她的手，跪在她身侧，不住地喊道：“师傅姐姐……”

　　他无法抑制地笑出声，眼中却不住溢出泪水，整个人形同癫狂。

　　在他数月之中无数次的梦里，也有过这种情景，此刻他心里又惊又喜又是担忧，他担心一朝梦醒，留给他的又只有无尽孤寂。

　　直到顾言湘嗔道：“傻徒儿，你压疼我伤口了。”

　　莫问潇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她一直坐在轮椅之上，显然腿上有疾，连忙不住道歉，帮她将轮椅推到桌侧，手忙脚乱给她斟茶，这才自己坐下，支着肘眼神粘在她脸上，一寸不移。

　　“衡山派一切还好？”顾言湘喝了一口热茶，故作轻松问道，“数月已过，你还在陕西，是又回华山找我了？”

　　她仍是一如当初，什么事也瞒不过她的眼睛。莫问潇半个字也说不出，只不住流泪点头。

　　“好啦，”顾言湘不由发笑，“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你现在可是衡山派掌门，哭哭啼啼的，不怕弟子们笑话啊？”

　　顾言湘放下茶盏，莫问潇又倾身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少年的怀抱一如往常，清冷温柔，却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般，紧紧拢着她，双手不住颤抖。

　　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低沉喑哑：“我来回华山数月，不见任何踪影，我真的以为你……”

　　顾言湘在他怀里微微一笑：“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子虚道长救了我。”

　　原来衡山派中人去华山后，子虚道人在此听来往茶客提及五岳与日月教决战之事，心中担忧顾言湘的安危，悄然出谷奔赴华山，正遇上顾言湘跌落崖底，亏得他武当山轻功内功皆是奇绝，勉强救下她一条命。

　　但顾言湘当时身负重伤，气若游丝，他只得将她带回深山竹楼，以武当独门内功护住心脉，而后亲赴秦岭，采得异草和灵蛇胆为她医治，如今虽然腿疾未愈，内伤已无大碍。

　　莫问潇不由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感念，说道：“若非当日大雨，你我得与子虚道长相认，又若非今日我前来请罪，想必我便是终生余恨……”

　　他抬头正想道谢，见身后空空，道长已不知所踪。

　　这么说来，子虚道长当日的确身在华山，莫问潇以他名义骗得十长老进洞，倒也不算冒名。

　　莫问潇抱着心心念念的师傅姐姐，她熟悉的温香不住萦绕鼻间，心中忽地一动，他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绕到她身前，单膝跪倒。

　　如同当年他初入衡山派，拜在她门下，恭恭敬敬跪倒在她身前一般。

　　顾言湘不由轻笑，正要开口，却见他仰头盯着她，一本正经地道：“弟子斗胆，恳请师傅姐姐应允……嫁我为妻。”

　　眼前这高大清瘦的少年与当年那恭敬的孩童身影重叠，顾言湘心中微微一动，不由感慨万千。

　　转眼他们相识已十余年，此间出生入死，携手前行，多少危急难关，她从未放弃过他，而这少年，也终于给了她应有的回响。

　　她当然记得，那年在湘西，得知他身世尽是编造，她心中的愤怒与失望；

　　她也记得，在自己房内的密室之中，她写下对他的猜忌、遐想、担忧，也为自己的小女儿心动之态而羞赧不已；

　　她也记得，数次被五岳剑派旁人挑衅羞辱之时，他挺身而出，替她挡住那些明枪暗箭、流言蜚语；

　　她曾因自己是他师傅的身份而无数次克制，但在她连失至亲、命悬一线、伤痛缠身之时，她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即便天才如她，人生亦终有遗憾，与其彷徨不前，不如伸手怜取眼前之物，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她低头盯着眼前这少年清隽的眉眼，粲然笑道：“你醉了罢？”

　　“不，”少年摇头，眼神坚定，“我这一生，从未如此刻清醒过。”

　　“我身有腿疾，以后能不能再度恢复行走，亦是未知数。我一介废人，再做不了你的师傅。”

　　“我会竭尽全力，”少年仰头，目光灼灼，“即便境况再坏，照顾你一生一世，又何妨？”

　　“何况，我早就不当你是我师傅……我……我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苦笑道，“很荒唐，是吧？”

　　她哪里会知道，她的存在本身，对于他来说便是黑暗的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束光。即便再黯淡，亦足以令他有勇气继续存活。

　　顾言湘含笑点点头：“好。”

　　她的眼角，亦有泪光闪烁。

　　莫问潇抓起她的手，向子虚道人遥遥道谢别过，推她出门，但见雪霁初晴，天地辽阔，竹枝三三两两，绿意已悄然生发。

　　万物复苏，新一年的春天降临人间。

　　莫大一生孤苦，终于等到他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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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穿越古代小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