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

　　大雨倾泄的瞬间，一道屏障出现在他的上方，令他半点雨水都沾染不到，楚宁似乎还是顾及着他，但段渊看着这雨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他在祟界见到‘祟’的时候，祟的真身常常伴着那水景一道出现，从天穹落下的水流，未曾在半道散开，直直落入小小的井口，而出水口流出的井水又绕着亭子走一圈，没有更远的去处了，但那里从来不会被水淹没，流过一圈的水又化作一颗颗豆大的水珠向天上飘去。

　　他初见祟的时候，便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那水是什么？是祟孤独寂寞时随手捏造而出的景色吗？

　　祟不言，而是将他拉入亭子中，递给了他最后一块他一直寻找的神器碎片，说：“你所寻的东西，便是当年我从黄泉拿走的。”

　　寻来的神器碎片都在段渊身上，祟将最后一枚碎片交予他时，所有的碎片便合聚成了一个罗盘，罗盘正中央是一颗不断变化出星芒的珠子，段渊错愕地捧着罗盘，从未想过神器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收集完成，他疑惑道：“我推算出神器理应都在人界，为什么你会有一块。”

　　“这碎片是我那些孩儿们献与我的，他们向往活着，又固执地认为在人界才是活着，希望我能光明正大地走到人界去。”祟倚进了躺椅中，直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段渊，他说：“我是此间第一个祟，祟界是我为自己寻得的归处，我不会离开的。”

　　段渊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他问：“这个东西可以让你出去？”

　　祟眉眼上挑，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道：“但不能使你离开蓬莱。”

　　段渊的心顿时从云端坠入深渊，离开蓬莱最后的希望也就此破灭，他整个人都萎靡了许多，祟瞧着忍不住笑起来，他又说：“不过这东西，可以令你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提高五成，你不是想要超度那些化祟的故人吗？不想试试？”

　　段渊抬头看他，没有说话，祟又说：“我知道你的计划，我也很好奇，化祟后的魂魄，到底还有没有可能重新被幽界认可接纳。”

　　段渊沉默了片刻，他说：“你是第一个化祟的人类，你为什么会成为祟？你应该比此世间所有存在都要了解自己吧？”

　　“……呵呵。”祟轻轻笑了两声，他指着段渊，问：“那你呢？你如今这个样子，你了解你自己吗？”

　　段渊哑言，祟收回手，又说：“你在赌，我也曾赌过，我赌我自戕之后，有人会想要复活我，我用神器将我困在人界与幽界之间，等着复活我的人出现。”

　　“……”段渊不敢说自己和祟有多么相似，但有一件事，却是一样的，死而复生，段渊虽然没有了肉身，但他确实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活着，没有化祟，但他的状态并不稳定，离开了蓬莱就会失去在蓬莱的身体，而后便必然会化祟。

　　“我从未想过去探究我自身的真相，我的目的达成，我并不想做出任何的改变，所以我无需对自己多了解。”说着祟叹了一声道：“但最初，我并不知我的存在会改变这个人界，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段渊不知此事奇妙在哪，在所有修士眼里，化祟的出现是一场浩劫，灵魂不能安息，草木化祟，无知为恶，给世间造成了无数的灾难。

　　祟看着他疑惑不解的神情，解释道：“我当年连修士都不是，可整个世界却因为一个凡人的死而复生发生巨变，这不奇妙吗？”

　　段渊心中微震，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在祟死之前，从来没有过死而复生的事发生，因为幽界是无处不在的，它与整个人界重叠，所以一旦□□死亡，无处归去的魂魄便能立刻进入幽界轮回，但是祟却改变了这一切，他的魂魄在人界停留了许久，直到他被复生，他打破了既定的规则，于是世界也为之倾变，诞生了新的规则……

　　“我是第一个吗……”段渊喃喃自语，他看着手中的罗盘，他如果是第一个存在，那他打破了什么规则呢？他的存在会诞生什么样的新规则呢？他既茫然又期待着自己带来的变化。

　　“你可以是。”祟向他笑了笑，然后指向外面，说起了段渊最初的疑惑，他说：“你方才不是问那些是什么吗？你听说过黄泉吗？”

　　段渊一愣：“怎么？”

　　“看你的样子，你似乎知道。”祟有些意外，他说：“黄泉是蓬莱的背面，当年在蓬莱并不是什么秘密，那些罪人窃取黄泉的秘法修炼，削尖了脑袋想要跨越屏障去往那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在那些罪人的认知里，黄泉才是真正的仙境，可后来，似乎是意识到登仙无望，便开始肆意散播黄泉冥府的传言，我正是因为这个才想着逃去黄泉一死了之，可是我却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段渊稍一思索，便想到了一种可能，道：“你是在黄泉获得化祟的方法的？”

　　祟没有否认，当年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但他似乎并没有想要与人倾诉分享的欲望，说道：“小家伙，你既然知道黄泉，那你有没有想过，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世间有人界，有幽界，后来又有我所闯的祟界，但黄泉却独立于三界之外，时间也不相同，他们是什么呢？”

　　段渊没有想过，作为黄泉之人的楚宁似乎也没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他说：“或许是什么秘境吧。”

　　祟没有否定他的猜测，而是再问：“秘境从何而来呢？”

　　段渊呆住，他想到了当下热门的那些男频小说，来自普通人的猜想，主角们总会遇到一个两个的秘境，从中获得机缘，而那些秘境的存在不外乎几个由来，小世界的碎片，大能开创的世界破碎的残余，抑或者刻意被创造出来收藏存放密保的空间，黄泉的存在有可能是这些原因吗？

　　他摇了摇头，祟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很高兴段渊不如他对黄泉的了解多，便说道：“这里的水就是黄泉的水。”

　　“黄泉的水是有生命的。”

　　段渊看向外面那些一颗颗向上飘的水珠，他记得在黄泉，所有可以下脚的地方都是岛屿，漂浮于空中，那里没有上下之分，甚至可能没有正确的方向，楚宁带他去的那个岛屿，初入时，他们在山林，海在下面，而后他们来到山林的另一边后，海就成了天空，他曾有过一瞬间觉得那片海很奇怪，但楚宁并没有解释过什么，后来他看着那些方向各异的岛屿，便也当作那就是那个世界的特色而接受了。

　　“有生命是什么意思呢？海会死吗？”

　　“当然会，那里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泥土会死去，然后活过来，石头会死去，化为灰烬，然后又重新长出来，海也会，海死了，黄泉的一切就会重新来过，规则会重新制定，世界会重新开始，那里的一切都是唯一的，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死而复生。”

　　“……”段渊看向他，有些疑惑，他问：“你是从中领悟到死而复生的秘法的吗？”

　　“我不是黄泉海的人，当然无法获取他们的正统秘法，但我却从中获知了另一个秘法，你猜猜是什么？”祟神秘地卖了一下关子。

　　段渊无言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祟觉得无趣，哼了一声，说道：“不死。”

　　祟的话像一道惊天雷响在他耳边炸响，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自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谢千机和妈妈，是不是也是凭仗着不死的秘法任由自己去背叛父亲？反正，他们可以保证自己能够不死，然后母亲想办法将他带到蓬莱，创造了这副身体，让他“死而复生”？

　　“我因不死的秘法没有被幽界带走，然后被人复活，但还是因为那句话，我不是黄泉海人，所以不死也不正统，所以我受了一些罪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和你很像？成为前无古人的未知东西。”祟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笑得很无害，但段渊却感觉如坠冰窟，他不知道妈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让自己去送死，他只觉得，胸口很闷，有点喘不过气来。

　　分魂，不死，重生，异类，然后囚困在蓬莱，像千年前被困在那里的罪人，这样根本不是活着，妈妈想他这样被困到死吗？

　　“还差最后一步。”祟下了榻，走到段渊的背后，拢起他的长发，然后变出一把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你的头发真漂亮，如果是黑色的话就更好了。”

　　段渊摆了摆头，头发从祟的手里散开，他回头看去，看着祟，祟很美，媚眼中总是带着一股子妖气，看久了令人一阵心悸，他垂下眸，说道：“谢谢你的帮助，我会成功的，现在，我要离开了。”

　　说着他的背后便出现了门，还不等段渊有动作，祟抬手轻轻点了点段渊的眉心，道：“我叫你来，可不是为了送你一个碎片这么简单，我和你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另一件事，小家伙。”

　　“什么？”

　　“不死而后重生，你还差最后一步。”祟又把玩起了他的头发，问道：“小家伙，你是怎么死的？”

　　“……”段渊心里一突，这不是什么难以言喻的事，只是贸然和当事人提起自己的死因，真的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而自己真正的死因，即使是被分魂之后，他也还是知道。

　　“是焚烧致死吗？”祟说：“你一直不喜欢穿鞋呢。”

　　段渊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没有不喜欢，只是……”

　　“只是会痛对吗？”祟离开了他，说道：“不穿鞋会很脏，但是穿鞋又很痛，你这个人怎么不会选一个让自己舒服的方式呢？”

　　段渊皱眉，他个人还是很能忍痛的，这世上哪有人光着脚到处跑的，他不是什么买不起鞋的人……

　　“你的尸身呢？”祟忽然说道：“你要将自己的尸身处理好才行，不然你就只能一直处在这不尴不尬的样子。”说着递来一卷竹简，段渊迟疑地接过，心里想着真是古典，然后打开来看，接着沉默了下来。

　　“怎么？”祟察觉到段渊的异样，问道：“那里有不懂的吗？”

　　“我不认识这些字。”段渊抬头，他说：“你在祟界这些年，人界至少已经过去五千年了，这五千年里文字演变至今，已经和你那个时代的文字全然不同了，那些进入祟界的邪祟没有给你带来这类消息吗？”

　　“呃……”祟一下愣住，反应过来后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收回竹简，道：“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口述这书简上的内容吧。”

　　雷声作响，段渊的思绪回笼，秽气被净化大半，天亮堂了许多，段渊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肉眼可见地透明了许多，时间快结束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坚持看到幽界审判那些祟魂的时候。

　　不死而后生……

　　段渊没有选择什么重生，他一直都想以人类的姿态活着，如今成为一种唯一的存在，但他不希望一直是，他不想成为另一种东西，所以他超度自己的肉身。

　　“快点吧……”段渊望着天空呢喃着，耳坠化作黑泥落到了地上，罗盘被吐了出来，他将所有的力量注入其中，身体也越发透明，他看到自己的脚下浮现了蓝色的星点，他焦虑了起来，似乎真的来不及了。

　　他再抬头，在天空也看到了那些星点，他愣了一下，终于放下了心来。

　　这世上，似乎没有人见过幽界是什么样子，只是推测，幽界就是人界的样子，但却又不是人界，他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并行于人界，是人界所有生灵生死轮回的中枢。

　　罗盘逐渐出现裂痕，段渊停下灵力的注入，他看到了更多东西，蓝色星点之后的世界，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还看到了……自己。

　　死后将往生地自己。

　　“明明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说什么由那个家伙决定，你这个混蛋！”一声控诉将段渊的思绪拉回，他知道这是冲着自己喊的，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这一切就是由楚宁来决定，他选择了帮助自己，至于最后的结果，他当然要自己决定。

　　段渊回头看去，乔桃身边站着一个红头发的男人，为他撑着雨伞，他有些意外，没想到姜林会和她站在一起，但他没有过问，看了一眼愤怒的乔桃，然后将目光投向姜林，他说：“我和大哥决裂了，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他身边了。”

　　姜林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段渊感到自己手上一松，罗盘从他的手上掉了下去，姜林一怔，刹那间用灵力接住了罗盘，然后又将一副面具扣在了段渊脸上。

　　“……”姜林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罗盘，长叹了一声，道：“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结果。”

　　段渊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凝实了很多，明白这副面具是什么，他没有取下来，说道：“我不在意你喜欢不喜欢，我满意就够了。”

　　姜林也没有与他争辩，他看向天空，阳光透过厚厚的秽气落到了地面，刺眼又充满希望，他没有一丝喜悦的情绪，许久，他转头看向段渊，说道：“你成功了，恭喜你啊。”

　　段渊笑了笑，说道：“谢谢，不过很抱歉，这个成功对你而言似乎有些晚了。”

　　“我说过我已经放下了。”姜林摇摇头，语气中不见遗憾或者悲伤，他说：“人各有命，他赶不上这样的时机，怪不了任何人，我记得他就可以了。”

　　段渊愣了愣，有些惊讶，随后他点头，道：“帮我转告大哥一声吧，我不怪他了，你和他继续去找人吧，我不会同行了，至于观时，我还给你了。”

　　“……”姜林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告别的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段渊说：“保重。”

　　姜林嗯了一声，带着乔桃离开了，段渊看着乔桃身上的秽气逐渐消失，想来也坚持不了多久，他想起乔桃还有一个想见的人，估计也是要去告别的。

　　告别……

　　段渊看向天空，雨此刻停了下来，天终于彻底亮了起来，今日是个明朗的晴天，阳光正好，但他看不见，蓝色的星光遮住了太阳和蓝天，但他还是看到了在高处的楚宁，他浑身都在发着光，像天神一样。

　　黄泉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段渊知道答案，他取下面具，脚下的星光大振，看着楚宁向他而来，他心情大好，楚宁喜欢他，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心中所有的不甘和怨念一瞬间都消失了，那一刻，他原谅了很多东西。

　　黄泉是曾经的人界，而曾经的人界，则是真正传说中的仙界，楚宁或许真的是神仙也说不定。

　　“楚宁！”段渊在楚宁开口之前喊了他的名字，楚宁瞬间来到他的面前，看到了他手上的面具，想要将其扣回他的脸上，但段渊却直接将面具当着他的面毁掉。

　　“你真的要这样吗？”楚宁面露悲伤，他想触碰段渊，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楚宁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我会记得你的。”段渊靠近楚宁，说道：“你要不要去黄泉等一等我？那边的时间很慢，你不需要等很久。”

　　“什么？”楚宁愣住。

　　段渊看准了楚宁的双唇，虚吻了一下，然后退开，他看到楚宁错愕的神情，他说：“我会记得这一切，这是我选的，所以我还会是段渊。”

　　“……”楚宁看着他信心满满的表情，他忽然抬手握住了段渊的手，这一次没有穿过去，他紧紧地捏住段渊的手腕，盯着段渊的眼睛，慢慢问：“你刚刚是在回应我吗？你刚刚是在希望我等你的来世吗？”

　　“你怎么……”段渊大惊，他不明白楚宁怎么会突然能碰到自己，但是脚下的星光已经将他的视线遮掩大半，他已经看不清楚宁的脸了。

　　“段渊，我不喜欢这个的结果，我不是姜林，我不想等你的来世，但……我会给你最满意的结局……”

　　……

　　楚宁看着脚下那黑色的耳坠，他将其捡起来，放入了口袋，回头，他看到一面铜镜，一个人被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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