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眼疾后朕看谁都是美人

　　寅时三刻，徐院首把最后一份汤药备下，就抬头擦了擦额角的汗，临近冬日天亮得晚，此时外面还是夜色苍茫。

　　刘荣把一根闪着银光的毫针刺入景瑛的指腹，小皇帝仿佛吃了痛，手腕略微一抖，旁边驻足的周悬眼睛就看过来了。

　　“不碍事......”刘荣继续拿起一根针，“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了。”

　　周悬沉默地看着床榻上紧闭双眼的景瑛，今日这针扎下去，少说也有十日功夫双目失明，按照之前安排好的，陛下正好借着昏迷的理由给蒙混过去，神不知鬼不觉。

　　虽说早有感知，但真没料到景瑛会这样胆大，周悬心中暗忖，孩子长大了，知道玩心机了。

　　没过多久，刘荣终于把所有毫针系数拔出放好，然后吐出一口长气，颤巍巍道：“周大人，微臣已施针完毕。”

　　周悬走上前轻轻唤道：“陛下这会感觉如何？”

　　景瑛慢慢张开眼睛，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仿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茫然地眨了几下后抓紧被褥：“朕......真的看不见了。”

　　“大约需要十几日，”徐院首也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段日子要辛苦陛下了。”

　　正说话间，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正是昨日拦住严垚的那个，长得虎头虎脑一团和气的样子，名唤作松烟，是伺候皇帝几年的心腹了。
　　兴许是失去视力，景瑛格外地敏感起来，听到松烟的脚步声就不由自主地厉色道：“谁？”

　　吓得松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怯怯地回道：“万岁爷莫怪，是奴才，海公公不便过来，就打发了小人来给您传话。”

　　听着松烟的声音，景瑛的脸色才稍微和缓，紧张的肩颈也逐渐放松，只是木着一张脸，骨节分明的手仍紧紧抓着被子。

　　他连着几日躺在床上，身上只着了件薄薄的月白色单衣，露出里面雪白的一段脖子，还能看到上面青色的血管。
　　周悬看了一眼，就把眼睛挪开，心里有些好笑，到底是小孩，猛然间失明，就这样忐忑不安，于是走上前去轻声劝道：“陛下好好休息，很快就可痊愈。”

　　“那你在此陪伴着朕，”景瑛板着脸，“朕确实有不安。”

　　周悬原本想回一句你是不是怕我趁机搞什么动静，但看到对方呆滞的神情，还是硬生生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淡淡地回了句好。

　　景瑛的手这才逐渐放开，然后抬起头辨认着方向唤道：“松烟过来，海福生跟你交代了什么？”

　　那小太监的眼睛在旁边人身上滴溜溜转着，见此情形，徐院首和刘荣忙起身告退，而周悬刚刚站起来，就感觉自己袖子被人捉住了。

　　“你不必走，”景瑛颔首道，“松烟直说便是，这没外人。”

　　陛下都这样说了，松烟就乖觉地磕头道：“回禀陛下，海公公那里已然把穗儿查出个底朝天，这人和内阁鲍文华大人，倒是颇有些渊源。”

　　这事说也好查。

　　但能和这样的大臣招亲带故的人家，一般也不会沦落到进宫当太监，只是鲍文华贪色，且不说家中正经抬进来的女眷了，连外面都养了不知多少窝，七八年前还看中了一个貌美的寡妇，人家新寡不久带着个儿子，就被他强占了去，没多久也腻了，就随便当个外宅养着。
　　穗儿正是那寡妇的儿子，遗传了母亲的样貌，通体雪白柔静，都道他原本是女娃，投错了胎。

　　鲍文华养了两三年，去的是越来越少，终于寡妇按捺不住寂寞红杏出墙，被发现后闹腾了一场，孤儿寡母就被迫离开了宅子，抹着眼泪不知所踪了。

　　再往后，穗儿就净身，出现在了宫中。

　　“是鲍家一个亲属打点进来的，”松烟说得很细，“当时管事的看他面皮生的好，孤零零一个，也就收着了，进宫后也不咋起眼，只是侍奉圣人沐浴而已。”

　　而那蛇皮的由来，以及穗儿在牢内的突然暴毙，海公公就查不出来了。

　　景瑛听完，眨眨眼睛问周悬怎么看。

　　周悬正盯着景瑛看呢。

　　双目暂时失明的少年，眼睛茫然一片，连转下头都要迟疑，嘴角和整个身子都有些紧绷，神情还似乎带了一点的委屈。

　　周悬心里莫名有升起一种感觉，觉得这个刺猬般炸毛的孩子，突然有点可爱。
　　但下一刻他又惆怅起来，人家的身形都比自己高小半个头了，哪儿还算是孩子啊。

　　“臣以为此事目前看来，和鲍大人关系不大，”周悬回道，“他好豢养美姬，几年前一位带孩子的外室不一定还记得，但不妨查上一查，兴许有些收获。”

　　景瑛轻轻哼了一声，这不是应付人的废话吗，然后他撇嘴道：“那周大人那里，除了查出蛇皮的来历外，还查出什么了？”

　　周悬笑道：“臣无能，只查出了这些。”

　　听到对方淡漠的回答，景瑛就有些气恼，这家伙分明已经知晓了不少的内幕，就是搁着给自己打哑谜。

　　看到陛下气冲冲的神情，周悬忍住心中的笑意，正色道：“只是微臣听说昭帝时期有位皇子，似乎也有类似的情景，把无盐看做西子，无论宫人美丑与否都行不轨之事，被圣上斥责，差点被废为庶人。”

　　“你说的是昭帝的三皇子？”景瑛来了兴趣，虽说这段历史属于宫闱丑闻，在史书中一笔带过，但他明明白白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听过这段往事的。

　　当年昭帝子嗣颇丰，太子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就是二皇子和这位了，两人年纪相仿，学识也不分伯仲，但最关键的时刻三皇子闹出此等淫/秽事情，就一蹶不振退下，此后碌碌而终了。

　　“不错，”周悬轻声道，“史料没有提及眼疾，但微臣怀疑可能也是此等病症，所以正在细查，可惜年代已久，当时宫中又讳莫如深......”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小皇帝一掀被子，骨碌碌地从床上爬起。

　　“朕知道这件事！”景瑛兴奋地跳下床，“偏殿的书房内，有本纪事本末里有记载！”

　　周悬愣了下，甚至忘了伸手搀扶。

　　景瑛坐在床边，大喇喇地找自己的鞋袜，然后摸索着穿上：“走，朕带你去看，兴许有收获。”

　　“松烟去外面守着，任何人等不得入内！”他拿起一双黄缎青底朝靴，歪歪扭扭就往脚上套，可惜有心无力——穿反了。

　　伺候的小太监也都退了出去，周悬眼睁睁地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伸手道声得罪，就把靴子从景瑛脚上取下，重新替他穿戴。
　　他手指冰凉，饶是景瑛穿着袜子，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小皇帝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有人捉住了自己的脚，慢慢地为自己穿鞋，他被人伺候惯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事，周悬的手法也极其有分寸，但景瑛就是觉得那种别扭的、黏糊糊的感觉又来了，从他的脚缓缓上升，穿过五脏六腑，堵着嗓子眼儿，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好了，”周悬把胳膊放在景瑛手旁，“陛下慢点起身。”

　　景瑛强撑着站起来，扶着周悬的胳膊往偏殿走，没两步就感觉对方顺势扯下了一件大氅给自己披上。
　　真够熨帖的。

　　到了偏殿，外面的天还是黑乎乎的，里面点了灯，穿过一扇屏风后就是三排书架，里面摆放的全是本朝祖宗言行记录，平常也没人翻动，景瑛搜刮着自己的记忆，好像是小时候有次见稷哥哥在此读书，自己凑过去看，就隐约记下了那位三皇子的事迹。

　　“应该是在第二排最高那处，一本红皮的纪事本末，薄的。”他终于放开了周悬的胳膊，自己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周悬听完就抬头看去，这里是书并不多，装饰意义大于实际内容，他对景瑛的兴奋并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按言去寻觅了，很快就取下一本有些年头的书，棕红色的封皮，上面用行书写着《永观纪事本末》。
　　永观是昭帝的年号。

　　“回禀陛下，臣已经找到此事了......”周悬随意地翻开，“请许臣带回好好翻阅，陛下也该回去休息了。”

　　景瑛虽看不见，心里还是痒痒的，就伸手要拿这本书，接过后细细摩挲，茫然的眼神里似乎出现了神采：“应该就是这本，当年稷哥哥看的时候还赶我出去，一定有隐情在此......这是什么？”
　　周悬定睛一看，原来里面竟夹着一张略厚的纸片，被景瑛翻到了，于是就取出来端详，下一刻首辅的耳朵就发红了，原来这并不是什么牙黎[1]，而是一张栩栩如生的春/宫图！

　　不止民间，达官贵人也不少喜欢在书中夹杂此物，美其名曰“护书”，相传火神娘娘是未出阁的女子，书房内干燥易走水，如若放了这劳什子，那娘娘就掩面害羞离开，可以避火祛邪。

　　周悬并不信这玩意，因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上面可有什么记载？”景瑛还傻乎乎地往他跟前凑，“朕摸着，不怎么像牙黎啊，掉页了吗？”

　　周悬眼疾手快把书一把阖上，正色道：“正是掉页，无事。”

　　景瑛还想再摸一摸，下一刻这个睁眼瞎就变了脸色，拽住周悬的袖子小声道：“有人过来。”

　　与此同时，周悬也听到了那细碎的脚步声。

　　这处偏殿并不大，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藏身之地，周悬小声说：“莫慌，臣去看看来人是谁，陛下现在此处稍等。”
　　可那人的手还是紧紧地拽住自己。

　　周悬回头，还是看到了那种有点稚气的，紧张的脸。
　　他轻叹一声，把景瑛身上的大氅取下披在自己身上，然后转过身把对方笼在怀里，耳语道：“臣万死......陛下能稍稍蹲下点吗，微臣腿部有恙，不好踮脚。”

　　景瑛：“......”

　　他脑袋都要炸了。

　　周悬身上那所有似无的味道使劲往他鼻子里钻，清冽的茶香和一点点的酒味，他此刻除了视力外，其余感官敏感得要命，而对方比自己略矮一些，此情此景，自己的嘴唇仿佛正好能挨着那人淡漠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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