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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章雁予看着那张字条,险些站不稳,“怎么会这样…”情急之下,竟滚出两行泪来。
“你……”李执有些惊讶于章雁予的反应。
章雁予掏了帕子给自己抹泪,啜泣着说,“徐兄人很好的。去懋都的一路上,我和程随吵架,都是徐兄在劝,他两头传声,两边受气也不恼,还说羡慕我们有人可以吵架。我,我们,还说好,下次再去湄州找他玩的…怎么就…”
李执默然,他胸腔里的那股愤懑与郁结涨得快要爆炸了,但他不愿意让它们跑出来,他也不愿意承认徐济就这么不见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绝不要被这么两行草字就骗了去。
章雁予见李执不出声,勉力睁着两只泪眼瞪他,似是在责怪他怎的如此无动于衷。
李执拍了拍手边的这一叠字条,“萧弘见过我同徐济在一起,要是梁人捉到了徐济,萧弘是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这个战利品的。就算是只剩尸首,他也会讹我一番。没有接到萧弘的勒索消息之前,我不会认为徐济有事的。”说完,甚至重又埋头看起了账册,他这几日一直在想办法精简用度,试图以最合理的方式使用这批从英国公那得来的粮食。现在,他更是得抓紧时间,他须早日做出点成绩来,最好能让萧弘再次主动找上门来。
“那要是萧弘手底下的那群人不认得徐兄怎么办?”章雁予止住了泪水,问得小心翼翼。
“不可能!”李执说得斩钉截铁,陡然升高的音量差点把章雁予吓到了。李执自己似乎也被这音量惊了一下,但他没再有所表示,只继续低头写写划划,专注地似乎与世隔绝。
章雁予打量着李执越发苍白的面色,冷不丁地断言道,“你居然是来真的。”
“什么?”李执抬眼瞧她。
“真的很努力地在想办法为徐兄求得最后一线生机,真的很在乎他。”章雁予没有理会李执语气里的急躁,“你难得这般不客气。”
李执自嘲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反正不是第一次做鳏夫,一回生,两回熟,所以无所谓?”
章雁予没想到李执会主动提起她死去的堂姐鹤予。她想起上次见李执这般直白地袒露情绪,还是在他听到阿鸾的死讯时。原来那个时候,他也是难过的。
章雁予长叹了一口气。她那个时候同意和李执做戏给满京城的人看,一方面是听了昭阳公主的指示,要她配合李执,另一方面是因为那时真的很想揍他,她恨李执从来没有为姐姐考虑过。现在她知道了,姐姐在李执心中并非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对不起。”李执突兀地开口,见章雁予愣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这是为了我同阿鸾的事情在向你道歉。我欠阿鸾的,早就还不清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章雁予淡淡,她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更何况就姐姐的事而言,李执再怎么懊悔也不过是于事无补的虚空罢了。他们家如今肯帮着李执做事,一来因为公主的吩咐,二来是他父亲不认为现下不过及冠的李执能有力量阻止先前的一系列悲剧,三则是相较于向来炙手可热的吴王和太子而言,李执不仅好相与而且会更需要他们家的扶持。父亲可以只看利弊,但章雁予却从来没有忘记过阿鸾僵直的躯体。她对李执一向是敬而远之,同他的关系不过泛泛,甚至远比不上她同只相处过月余的徐济亲近。不管这会李执说什么,也很难改变她的想法。
李执牵强地扯了一下嘴角,“我也是才意识到的。我先前是真的忘了同阿鸾的婚事了,甚至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在因我受苦。”
“你……”章雁予被这无情的事实气得说不出话,但看见李执说的真诚,便没有打断他,任由他讲了下去。
“直到皇上提起来,我才发现原来她还在受我牵累。但这个时候,我想要撇清同她的关系已经来不及了。不论我接不接受曾经的这桩婚事,我都会伤害她。我自以为是地替她做出了斩断姻缘的选择,只是没想到后来会是那样的结果。”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是在向阿鸾忏悔还是在消解你自己的愧疚?”章雁予能听得出李执的悔恨,又为他这迟来的告解生气,毕竟阿鸾是在绝望中离世的。
“是在告诫自己别再弄丢一个重要的人。”李执知道章雁予不会真的因此就同他断了往来,“我没能救下阿鸾,但我不想再失去徐思慎了。”
章雁予盯着李执,“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难道李执觉得自己会对他将姐姐和徐济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而感激涕零,由此不再介怀姐姐的事吗?还是觉得自己会因此认定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君主?
李执微微偏了偏脑袋,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苦笑,“除了你也没有人同时认识阿鸾和徐济了,权当是个念想吧。”
心里愤然跃起的火焰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章雁予长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便转身出去了,留李执一个继续在营帐之中同铺了满桌的账簿斗法。
写完要呈给吴王的条陈已是深夜,营地中除了军士例行巡夜时的走动声只剩一片寂静,若是仔细分辩,甚至能听到远处野猫闹春的嘶嚎。李执烦躁地捏了捏紧蹙的眉心,他想要尽快赶到交战地去一探究竟,但吴王却勒令他们原地驻扎,只许等严忌语的护卫队到了才能再度开拔。李执知道这吴王不仅是担心粮草有失,更是不愿他趁乱同邺城军中或是三州门阀再有什么联系,非要等自己将一切都处置稳妥了才肯放他靠近,但若是他直接同李拾挑明此事,怕是根本不用等到梁人动手,吴王就能结果了他。眼下他们在行进途中多驻扎一天就是在耗费巨额粮草,前线却在因缺衣少食而士气萎靡,这桩桩件件都让李执急得上火,更不用提他甚至因为远离一线而不能确认有关徐济消息的真伪。
李执在担心徐济。
他先前同章雁予讲的那些都是事实。他不仅是为徐济的安危忧心,而且那种忧心也确实同多年前他对阿鸾的担忧是一样的。
李执很早就同章鹤予定下了亲事。
彼时,赵王妃的父亲燕国公在边境打得梁军节节败退,功勋卓著到连燕国公家刚满周岁的幼子都得以受父辈荫庇分到了一个爵位,而太子却固守己见,不仅不肯往东宫多纳几个将门出身的宫嫔,更是联合朝中文官一再上书反对燕国公与宁王在梁国的暴虐行径。真宗陛下见状,便火急火燎地将世代负责守卫京畿的平阳侯家的长女指给了皇孙李执,以期多少能以此平衡赵王势力。
李执此时不过垂髫之年,根本不明白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对定亲的理解就是家里会多一个姐姐同他一起玩。他本就比赵王家的李持和李拾小上好几岁,不太能跟得上那些大孩子的节奏,宫里也没有其他孩子能和他作伴,所以对同样能上树打鸟下水摸鱼的章鹤予喜欢得不得了,每每见了面就“阿鸾,阿鸾”地粘在她身后疯跑。
章鹤予这时对还没到自己肩旁高的李执却是嫌弃得很,骑个小矮马要四肢并用才能自己爬到马背上去,练剑则是差点被足量的铁剑坠得胳膊脱臼,自己为了端午射柳辛辛苦苦地训练了他好几日,结果真到了上场的时候,另外两位皇孙的鸽子都飞过树冠了,李执却是一箭未发而自己下盘不稳摔了个嘴啃泥。
因在事前早就四处夸耀过自己对李执的教导,这会在出了丑,她那些小姐妹还没说什么,章鹤予自己就有些受不了了,趁跟着的婢女不注意,一个人跑下观礼台,藏在御花园的山石洞里抹泪眼。最后还是李执先找到了她,拿两只还没洗过的泥爪子给她擦脸,豁着门牙讲话漏风地宽慰她,“阿鸾,你别生气了,我下次一定给你长脸。”
章鹤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山石洞口就又冒出了三四个脑袋来。李持一脸戏谑地看着章鹤予,“阿鸾你快答应他,再气下去,你还没什么,我们阿兕就要哭死了。”他胳膊朝外一杵,旁边的李拾就捏着嗓子学着李执假哭起来,“呜呜,阿鸾!我把阿鸾气跑了!哇~~~”章鹤予羞得冲出去要打这俩讨厌鬼,李执倒是一副理所应当地扬着脑袋任由荣慧给他擦脸,嘴里还在念叨着,“爹爹说了,大丈夫就是不能让妻儿受委屈。”李持李拾闻言又是一阵哄笑,章鹤予抓不到他们急得直跺脚,年纪最长的荣慧一把捂住了李执的嘴不让他再说,“小祖宗,好歹让阿鸾歇一歇,她脸热得都快熟了。”
李执不明所以,声音被闷成了一截一截还要争辩,“你们笑我做什么?!我要对阿鸾最好没错啊?!”章鹤予被笑得有些受不了了,一扭头拿帕子捂着脸撞开李持李拾跑了出去。
这个背影也是李执对章鹤予最后的印象。那次端午之后,一切很快就都变了。李执也再没见过承载了他最初对未来生活美好想象的阿鸾,渐渐地,在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中,阿鸾的面容,父母的长相都变得模糊起来,所有的欢愉温馨都离他远去了,剩下的只有永无期限的惊惧和忧思。
徐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李执虽遭圈禁,一直有人在想各种办法接近他,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只为同他见上一面,确认他这个太子遗孤还活着。而待他年纪稍长,探望者的期许就变成了复仇。他们耳提面命,要他记得父辈的鸿鹄远志,三令五申,不许他忘记天福年末的血流漂杵,所有的关怀与叮咛最终都变作了扼住他脖颈的枷锁,箍得他的人生除了那一桩无望之事外再无其他。
徐济是第一个会同他谈论其他事情的人,也是第一个不对李执有所要求的人。
李执感到新奇之余,一开始想着的只是要借这个机会闹出点动静来。他这样的情况,必须得抓住一切上达天听的机会,能借此出那座小院子最好,实在不行,直接一杯鸩酒毒死了他,也好过将他岁岁年年拘在那囚室里。
起先,他对徐济抱有的也只是歉疚之情,因为不论他是否能成功逃离宗正寺,徐济都将因与他的来往而受到监视,那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的升迁与仕途,甚至有可能在本人都不知原由的情况受尽打压,一生蹉跎。因此,当得知徐济将有可能被卷入太子与吴王相争的漩涡之时,李执才会急着去找姑婆求援。对方已经在无意中被他影响了人生轨迹,不能再因此丢了性命。
而当姑婆那里传回消息说,徐济也是天福之乱的幸存者时,混合着愤怒,嫉妒和羡慕的情绪巨浪在一瞬间就淹没了李执。他不敢相信,同样的变故,相似的命运,在他每天都过得犹如油烹火烤之时,居然真的能有人摆脱那来自旧时的梦魇,过着与仇恨全然无关的生活。
所以,李执撒泼打滚,死缠烂打,想尽了办法要同徐济扯上关系。他一再试探,为他添麻烦,也替他解忧难,千方百计地将他扯进这无尽的轮回里来。李执被天福末年的祸事折磨地疯魔,他迫切地想要给自己制造一个同路者,他得证明自己不是唯一一倾注了巨大心血却注定只能颗粒无收的不幸者。
但最后李执只能沮丧地发现,徐济是真的不在乎天福年间的事。他不想着叫屈,也不想着复仇,除了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世变化外,那一切似乎从未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烙印,徐济愿意支持李执去向他叔父讨片瓦遮雨,就好像李执真的可以摆脱他父亲的影响,从此开始崭新的人生一样。同时,由于他们经历过类似的波折,李执不必费心掩藏自己的秘密,更不用处心积虑地掩盖自己的野心与渴望,徐济同样支持李执去复仇,甚至会在心照不宣的情况下为他做遮掩。他可以毫无负担地信任徐济。
在徐济长期有意无意的插科打诨下,李执感受到了一种暂时搁置千斤重担的松快。纵然李执觉得这种喘息是可耻的,不愿意承认的,但他仍旧从这种片刻的停歇之中感到了快乐。与徐济相处时的那些鸡零狗碎与柴米油盐,撑起了他在危墙之下的安全空间,李执可以安心在此停泊。
到最后,真的假的,混作了一团,李执自己都分不清了。
在溧州城外,当看着章雁予与程随在寒风分食着同一块薄饼,第一反应是他下次也可以和徐济一起这么试试的时候,李执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弦崩断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他可以肯定,在他最大胆的畅想里,徐济已经覆去了阿鸾那个模糊的身影。
李执走出帐子,看着天上明亮到瞧不出受任何阴霾遮挡的月亮,暗自祷告,神啊,请允我一次梦境。
战事拖至四月下旬,吴王终于安顿好了前线驻军,同意李执继续携粮前行。
他们达到邺城后,李执仍旧是负责粮草辎重等后勤杂事。除了盯着口粮是否分发到位外,李执最要紧的差事,就是带着人去各处关隘巡防,他不许任何人携一粒米越过邺城瞿川一线。他知道萧弘此次也是背水一战,梁国境内并无充足贮备。若是魏国有意坚壁清野,就算萧弘已然获得六城梁人的支援,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终于,在李执扣下了数个藏有米粮的商队后,多日不见的章雁予拿着一份带有徐济私印的薄纸冲进李执的帐子,极力压抑着兴奋地告诉李执,“萧弘来信了,说徐兄在他手上,他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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