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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弃子
自北境起战事至今,高隆贵一直被长鹰军软禁于刺史府中,未曾踏出府门半步。除了余弋之外,高隆贵也不曾见过外人。
他想过给京梁写信,想过给穆王写信,但都寻不来机会。他仿佛深陷于一潭无波古井中,连挣扎都无人在意。
而偏偏在今日,一直没露面的许辑来了。他拿着一张信笺,放到了高隆贵的面前。
“许刺史这是何意?”高隆贵揉了揉额头。
他连夜不眠,原本就衰老松弛的脸在烛灯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黯淡了。
许辑温和地一拱手:“监军,是将军令我来的。”
高隆贵垂下了眼睛,他看到那纸是上好的京梁纸,边角处还裁印了不少花刻,一看便是贵族子弟吟诗作对时常用的奢侈玩意儿。
“将军说,以前就知道,监军您与穆王的关系不一般,一定常常写信相通,但因前段日子广宁战事频频,任何信件发出都需要将军过目,所以只能委屈您一段时间。如今战事暂休,您也可以给穆王写封报平安的信了。”许辑解释道。
高隆贵冷笑了一声:“写不写信是咱家自己的事,将军为何要插手?”
许辑依旧是一副笑脸,只是语气上有些无奈:“大抵是将军关心监军您吧。”
高隆贵接过那精美昂贵的信笺,不屑道:“刺史久久屈于原奉淫威下,还在尽心竭力为他办事,咱家也是佩服。”
许辑的嘴角抽动了两下,神色归于平静:“监军说笑了,本官与将军所思所想不谋而合,都是为民办事罢了。”
这话说得高隆贵心里一惊,他倏然抬起头去看许辑。可那年轻刺史已拱手后退,准备离开了。
“等大人写好后,直接唤门口的小厮就行了,本官就不久留了。”许辑谦和道。
说罢,他笑了笑,转身就要替高隆贵合上门。
高隆贵猛地起身,提声问道:“等等,原将军有没有说,咱家这信上都该写些什么?”
许辑看着高隆贵短暂一愣,随即意识到他如此发问的原因,只能一笑:“将军没说,所以,监军您随意写。”
高隆贵颓然坐下,他盯着那信笺,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夜,许辑带着写好的信来到了将军府。原奉此时还没睡下,正点着灯坐在书房。
“许先生坐。”他指了指一旁的空位。
许辑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信,提起衣摆坐到了矮几旁。
小壶里的茶水已经凉了,杯壁上沾满了残渣。
许辑嗓子发干,不知是因为口渴,还是因为紧张。
原奉看向许辑,随口问道:“你还怕我?”
许辑一愣,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不慎被唾沫星子呛到,很不体面地用广袖遮住了嘴。
“我吃人吗?”原奉为许辑倒了杯茶,真诚发问道。
许辑面色通红,慌忙摇头。
原奉笑了笑,把茶水推到了他的面前。
许辑赶紧端起来捧在手里:“多谢将军。”
原奉咳了几声,问道:“高隆贵有说什么吗?”
许辑低头回答:“监军先是质疑将军您为什么要插手这种事,然后又问下官,将军您有没有要求他具体写什么内容。”
“是吗?”原奉一挑眉。
许辑点了点头,犹豫着说道:“下官以为,监军大概是猜到了什么。”
原奉抬起了嘴角,没说话。
许辑又道:“将军,这信真的写什么内容都可以吗?”
“反正也寄不到穆王手里,无所谓了。”原奉拿起信封看了看,又丢到了一旁。
许辑看着信封,不解道:“那……这真能除掉高隆贵吗?”
“只要不出岔子,自然可以。”原奉缓缓道。
许辑不便再问了,他要起身告辞,可原奉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许先生,”原奉还是这样叫他,“这次多亏了你,我才有机会保住北境。”
许辑哆嗦了两下,惶恐道:“下官只是个书生。”
“书生怎么了?我祖父说过,文人都长了一身傲骨。”原奉笑道。
一听提起老将军原存山,许辑肃然起敬,他忙起身拱手道:“将军谬赞了。”
“不是谬赞,是信任。”原奉淡淡道,“此事我没有隐瞒先生,就是把先生当做自己人了,所以,也希望先生能信任我。”
许辑一躬到地:“下官谢将军信任,自然也不会辜负将军。”
这话是他发自内心说的,虽然在原奉身边为官有百般不自在,但此时此刻听到原奉这么说,许辑依旧深受感动。
“好了,现在也不早了,先生早些休息。”原奉送客道。
看着许辑躬身出门,原奉有些艰难地撑着矮几,坐直了身体。他的低热还没退,熬到这时候实在有些难受。
就在这时,里间的窗棱突然吱呀一响,桌上的烛台火光一晃,竟被风吹灭去。
原奉霍然起身,想要去拿佩剑,却被窜入屋里的冷风呛得咳弯了腰。
“崇令?”这时,一袭白衣撞进了他的眼帘。
梅竹青快步上前,用打火石点起了烛火,又扶着原奉坐下。
“好的不学,走窗这种陋习倒是全学去了。”原奉皱眉道。
梅竹青一笑:“师父教的。”
原奉刚刚起身时扯到了刀伤,此时正疼出了一头冷汗,他懒得与梅竹青计较,伸手想要倒杯水。
“我来。”梅竹青这会倒是勤快起来。
原奉放了手,靠在椅背上问道:“我想着你还得等几日才会回来。”
“鞑克使者马上就要走了,我哪敢耽搁?只能快马加鞭地回来,生怕误了你的大事。”梅竹青顿了顿,端着茶盏赔笑道,“当然,也是我的大事。”
原奉摆了摆手,不想和他贫嘴:“人都找来了?”
梅竹青收起笑容,严肃道:“都找来了,你呢?刺客都抓到了吗?”
“除了已经窜逃的乌赤金和那两个鞑克武士外,贺重舟已把其余刺客找到,不过令我奇怪的是,那帮人明明都有当场服毒的决绝,但却不堪审问,当即招出自己是受柘木儿王指使。不过,现在城里应该没有漏网之鱼了。”原奉说道。
“唐家人呢?同意了吗?”梅竹青又问。
原奉挑眉道:“唐家人一向擅长借风使船,如今我要伸这个头,他们自然乐意。”
梅竹青啧了一声:“唐仲霖来了?”
“你看到他了?”原奉问道。
“哪里需要我看?闻味都闻出来了,这广宁一股子边关沉沙味儿。”梅竹青嫌弃道。
原奉并不好奇梅竹青是怎么闻出来的,他继续说道:“唐仲霖答应我,在高隆贵的信寄到京梁前,他就会给贺国夫人写信,由她指点唐和溪的徒弟严禄在朝中重提此事。到时候,不需要长公主殿下,单靠严尚书一张嘴就能把高隆贵拉到马下。”
听完这话,梅竹青沉吟片刻,说道:“崇令,你不怕那位因此而更加忌惮你吗?”
“忌惮?”原奉笑了,“他在年前上赶着给我多送的犒军赏品可都还在库房里存着呢,这一战我没败,连提起议和的姿态都做得够足,他怎么敢表现出反复无常的样子来,那可是身为帝君的大忌。”
“可如今这事任是谁想,都会觉得不简单。那位万一认为你与唐家人有勾联,又该怎么办?”梅竹青问道。
“当年仁熙先帝想要除掉唐家,我祖父与白老将军、孟老将军一道上书,力保贤淑太后的母家。后来,唐家虽安稳,但为求自保,族中子弟一向不与皇室贵族、朝中权臣有过多来往,这些陛下都是清楚的。更何况,他对唐和溪之死不可能不了解,现在高隆贵事发,再怎么想都是唐家人的复仇之举,焚香刺杀太子一案与我原家无关,如今就算是扯上关系了,那我也能堂堂正正地掺和进去。”原奉坦然回答。
梅竹青不置可否。
“不过,你我约定之事也要尽快了,我怕……”原奉一顿,“我怕夜长梦多。”
梅竹青神色一凛,答道:“我知道了。”
这一夜漫长,雪珠消融的水声敲打在房梁下的石台上,如更漏落落,磨得屋中人辗转反侧。
次日是个晴天,难得的早春艳阳晒得雪泥遍地淌,东西两市赶晨光出门的小贩踩了一脚的泥水,隔着叮咚作响的护城河,拉起了出摊的招牌。
骥北门下,几个巡卫在告示栏里挂上了两张悬赏布,起初无人在意,来往过客行色匆匆。
直到后来冒出一个小孩,伸着头好奇道:“这些都是东海弥丘寇匪啊?”
三天后,许辑在刺史府升堂,大张旗鼓地审讯了几个貌似弥丘人、身材矮小的刺客。他当堂定夺,这几人就是除夕那日闯入府中刺杀鞑克来使、挑起两国战事的罪魁祸首。
定罪结果传到了软禁于驿站中的阿依木耳边,他没料到,结局居然如此另辟蹊径。
当然,那几个弥丘人没被久留,当夜便“自杀”于广宁府的大牢之中。长鹰将军当即同刺史一道上表朝廷,请求彻查此事。
秘密留在广宁府的唐仲霖趁着这个机会,将一纸密信递到了贺国夫人唐和洛的手中。唐和洛没有犹豫,见信当夜便拜访了自己长兄的爱徒、当今刑部尚书严禄,请求严禄启奏懿安帝,全权审理此案。
然而,当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放到懿安帝手边后,却莫名没了声响,好似他并不关心这场持续了大半个月、损耗无数的惨战到底因何而起一般。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翘首以盼的众人得不到一丝声响。
就在唐家人逐渐失去了耐心的时候,影卫司截下了高隆贵写给穆王的那封信。
见到信的李肖震怒,因为这信的用纸居然是年前自己随手赏给弥丘来使的御赐宣纸,而那纸上的花刻样式正是礼部主簿年底时刚做出的新样儿。如今这纸除了他懿安帝本人能用之外,也只有弥丘贵族手上有那么两张了。
那么,高隆贵手上的信纸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说实话,崇令老弟,你这一计略显低劣了。那弥丘称臣数十年,怎么可能不清楚宗主赏品不得随意赠予外人?陛下稍微动动脑就能猜到,其中一定有人捣鬼。”唐仲霖摇头道。
“所以那纸是我找人仿造的,陛下身边能人巧匠不少,一看便能看出来。不过我猜,他就算是知道纸是假的,也会按真的办。”原奉答道。
城墙上风大,长鹰军旗上下翻飞。原奉低头咳了两声,拢了拢披风。
唐仲霖还是那身江湖短打,他负手立于墙边,驭虎斩上的铜环被吹得叮铃作响。
“去年年初,高隆贵刚来此地时,曾试图与穆王的亲卫一起用阿芙萝药石毁了我,他计没成,差点把自己坑害进去。”原奉清了清嗓子,说道。
“葛越被害一案,我听说过。”唐仲霖摸着自己的络腮胡,挑眉笑道,“崇令,那件事你做得太绝,惊动了不少人,将来恐有恶果吃。”
“将来?”原奉自嘲一笑,“我现下已尝到恶果了。”
唐仲霖一哂,没说话。
“不过那件事终究对高隆贵不利,陛下保了他一次,不代表会保他第二次。况且,这第二次还与弥丘人有关。”原奉说道。
唐仲霖眉梢一动:“今早我收到了姑母的信,说是昨日朝会,宰执和严尚书一道,请求陛下重启当年焚香刺杀太子一案。穆王一党不敢言语,陛下又不及时定夺,打算先拖一拖再说。”
“他肯定要拖,至少会拖到鞑克使者被接走呢。”原奉冷笑道。
“为什么?”唐仲霖不解,“难道就凭刚和柘木儿王签下了议和的协定?陛下难道不信那晚刺杀鞑克来使的是弥丘人吗?”
“陛下当然不信,陛下要是信,他就不会对严尚书请求彻查的提议视而不见了。不过,我也没打算让他信,毕竟事实确实是鞑克人自导自演,我就算是在这里颠倒黑白,也改变不了什么。”原奉说道。
“那你暗中找来的弥丘人只是为了给重启当年的案子推波助澜吗?有点不值当吧。”唐仲霖啧啧感叹道。
“不值当?”原奉一勾嘴角,“泽良兄难道认为我会轻易放走那些鞑克来使吗?”
“什么?”唐仲霖脸色一变。
原奉拍了拍他的肩膀:“泽良兄,若是我没有一石二鸟的决心,又怎么会把你请到广宁来冒这个险呢?”
唐仲霖默然。
“如今只要朝中能借此重提当年事,我又能在这个时机以弥丘人的手除掉鞑克来使,破坏议和一事,坐实高隆贵通敌之嫌,陛下一定会舍弃高隆贵。”原奉意味深长道,“或许,咱们陛下压根都不会让高隆贵踏出广宁府呢。”
“那你又怎么断定陛下一定会舍弃高隆贵呢?”唐仲霖偏头问道。
原奉不动声色:“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
唐仲霖一愣,不知原奉这是什么意思。可还没等他发问,在城角盘旋的苍鹰突然昂首高鸣,蓦地振翅向原奉飞来。
原奉神色一振,抬手架住苍鹰,俯身看向城下。
只见草原那头缓缓驶来一列车队,为首之人高举草原之花的云旗,这些人是来接鞑克使者离开的。
“他们来早了。”原奉沉下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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