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兰台城的风还料峭得紧，头顶的云也厚重地凝在一起无半点飘逸之态，整座城都还冰封在寒冬里没有苏醒，紫荣府内却是人声鼎沸，一番热闹景象。
　　安墨澄应魏昭旻之邀来参加他举办的宴会，此时正静静坐在席上喝酒，而他对面正是坐在魏昭旻旁边的陆怀绮，今日他又戴上了一个银面具，这副与之前那副有些许不同，不过面具上的花纹却大抵是差不多的，他着了一袭黑衣，银色发带垂在肩上，正暗自看着对面的安墨澄。陆怀绮给苏吟风安排了魏昭旻旁边的位置，此时安墨澄身边没了他，陆怀绮感觉甚是满意。苏吟风心情就没那么舒畅了，坐在甚为威严的魏昭旻旁边，他如被缚住手脚一般，只能端端正正坐在位上满脸假笑，站在安墨澄身后的辰煜见了他那副模样也忍不住低头憋笑。
　　再向后望去，代嵘坐在后端，一身黄色华服在人群之中甚为夺眼，他手持一酒杯，脸上无甚表情。
　　屋内人声嘈杂，觥筹交错，众人正喝得起兴之时，魏昭旻站起来中气十足说道：“诸位！光是坐在这小小屋内喝酒，各位怕是要嫌无趣了，因此，我想出了一个新玩法。”
　　听到这里，席上众人皆来了兴趣，纷纷露出期待的神色。
　　魏昭旻道：“我在城中五处地方藏了五张玉牌，能够根据我给出的线索最先将它们带回来的五个人可各获得一匹宝马。不过这线索就只有五条，这就意味着各位拿到的线索并不是唯一的，拿到相同线索的就要相互竞争了，祝各位好运。”
　　拿到线索的安墨澄跟陆怀绮对视了一眼，出门后，陆怀绮披了一黑色披风追上来问道：“澄哥哥，你的线索是什么？”
　　安墨澄展开那纸条，念道：“绿柳折尽笛声远，一轮明月三处圆。”
　　陆怀绮喜道：“跟我一样，那我跟澄哥哥一道吧。”
　　安墨澄看着他，轻轻笑道：“那怀绮可知是哪里了？”
　　陆怀绮双手交叠在胸前，自信说道：“我是知了，澄哥哥知不知呢？”
　　安墨澄眉梢微挑，道：“那我要是不知，岂不是占了怀绮你便宜？”
　　陆怀绮笑道：“尽管占。”
　　两人说话的热气缭绕在空气中，他们一路上不慌不急，悠闲穿过无数条街市。天气尚冷，街上的摊贩都躲在炭炉旁，懒得开口叫卖，行人也不多，两人放心说起话来。
　　“几天过去了，我们还是一点昆玉社的影子也没抓到，也不知苏吟风的人找得怎么样了。”陆怀绮有些许担忧说道。
　　安墨澄道：“要在茫茫兰台城中找到存心躲起来的人恐怕不易，不过还好，最近兰台城中没有再出人命，看来他们也是没有找到。”
　　陆怀绮盯着前方目不斜视道：“昆玉社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安墨澄严肃道：“能让一个有上百人的曲艺社一夜之间销声匿迹，那人怕是不简单。”
　　陆怀绮扭头道：“我很久以前怀疑过代家，不过这样的话似乎又有点太过简单明显了。当年在大殿上代峰焘一口咬定我家就是凶手，他如此激愤难忍，倒不像是精心谋划布局之人。”
　　安墨澄缓缓道：“我当初也怀疑过他家，但代岑的死也与此案有关，从这方面来看，他家也应是受害者，代峰焘当初报仇心切，这一点被幕后之人利用，做了杀人的刀。”
　　陆怀绮道：“现在看来，黄杨春猎的那些阙外人就是被人利用去刺杀我爹的，只是没有得逞，便将计就计将罪名嫁祸给我们。”
　　安墨澄微微眯眼道：“当初那个领队到底是要指谁？”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灰色天际压着寂静的兰台城，远山微黛隐在层层凝雾中，他们走着走着，天上竟飘起了雪来。纷纷白雪从天上掉入人间，落在黛瓦上，草丛间，也轻飘飘落在身旁人的发上，肩上，眉梢，如三月的春风吹落了满城的柳絮，两人都不自觉仰起头来。
　　陆怀绮悠悠说了一声：“好久不见兰台城的雪了。”白气萦绕着碎雪，徐徐上升，一瞬后就消失不见了。
　　安墨澄扭头看他，道：“边塞的雪，要冷得多吧？”
　　陆怀绮嘴角紧闭，喉间滑了一下，轻声道：“入骨的冷。”
　　安墨澄心里攀上一阵酸楚，看着他额间的碎发上覆了一片雪花，忍不住伸手将它拂去。刚碰上陆怀绮的额头，安墨澄的手就被他冰凉的面具冻得一个战栗，不等他拂去，他的手就被陆怀绮捉住了。陆怀绮握住他的手，忧道：“澄哥哥，你的手好凉。”不等安墨澄回话，他就快速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附身将它披到了安墨澄身上。
　　安墨澄按住他手，急道：“我哪有那么娇弱，怀绮你这样突然取了会着凉的，你自己披着吧。”
　　陆怀绮却不管，手抽了出来边系绳边说道：“澄哥哥，我不冷。”
　　安墨澄看着面具下他认真系绳的眼神，睫毛微颤，不自禁嘴角上扬，一阵凛冽清冷的雨后花香飘入鼻间。
　　系好之后，陆怀绮看着安墨澄认真道：“澄哥哥，你也应该披个披风再出来的。”
　　安墨澄微微皱眉，微笑道：“我的披风在煜儿那里，只是一散席，她就被苏兄拉走了。”
　　陆怀绮不语，安墨澄看不出面具下他是什么表情，只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那雪越下越大，不一会黛瓦上就积了薄薄一层，街面也成了白缎，两人头顶都覆上了雪，安墨澄领间黑色毛上的碎雪也忽闪着。走着走着，陆怀绮突然跑开，安墨澄扭头看去，见他跑进了一间伞店，他便站在原地等他。片刻后，陆怀绮拿着一把红伞朝他跑来，站定后，在两人头顶撑开，一片白茫茫中，这一点红似那雪地一枝红梅，白色宣纸上有了一抹俏色，伞下，红色的伞面把两人的面容也映得绯红。
　　转过一个街角，两人见到了前方站着一粉一白两个身影，那两个身影也好像见到了他们，朝他们跑来。
　　站定后，辰煜气喘吁吁道：“公子！你们也在这啊？你们可也是去桃华寺的？”
　　安墨澄笑道：“不是。煜儿啊，这么大的雪也不知打把伞，要是着凉了怎么办？”说着去给她拍掉头上的雪。
　　陆怀绮站在一旁给安墨澄打着伞，冷冷看着披着安墨澄披风的苏吟风，而苏吟风似乎没有察觉到这寒光四射的眼神，依旧笑嘻嘻道：“安兄，多亏了你的披风，不然我就要被冻僵了。”
　　辰煜捶了他一拳，对安墨澄道：“是他自己抢去的。”
　　安墨澄笑笑道：“没关系，苏兄披着也……”
　　话还未说完，他手中就塞来一把伞。陆怀绮沉着脸色，走近了苏吟风，随后几下就将绳子解开，一把将披风抽了出来。
　　苏吟风一个冷噤，霎时感觉天寒地冻，回过神来时那披风已经披在了陆怀绮身上。他指着陆怀绮对安墨澄怨道：“安兄！这可是你的披风，你都没意见，他凭什么抢走？”
　　安墨澄不知怎么说，一副他也无能为力的表情。
　　陆怀绮系好绳后，冷冷道：“你不也是抢来的？”随后转身拿过伞，对安墨澄柔声道：“澄哥哥，我冷了。”
　　安墨澄左右为难，最后对着苏吟风尴尬一笑。随后陆怀绮便拉着他快步走了。
　　苏吟风看着两人背影，一口血堵在胸口，说不出话来。辰煜此时对他道：“冻几下又不会死！快走快走，等下玉牌被别人拿了。”

　　走到一桥边，安墨澄跟陆怀绮站住不动了。那桥如霓虹卧波，两边石栏上各站了一排石狮，桥身一石匾上刻着“冀归桥”，两桥头各植了六棵柳树，只是如今还未抽芽，只有光秃秃的柳枝在风中晃动。
　　陆怀绮道：“就算未到春日，今日我们也见着这柳絮盈满桥之景了。”
　　安墨澄道：“到了那时，这桥头就又站满了送别的人了。”说着他竟有些感伤起来，可得身边之人长伴是三生有幸，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人，暗自想到：就算是用十世的好运换这一世长伴他身边，他也愿意。
　　两人刚踏上桥面，便瞧见了代嵘从对面走来。
　　他满头风雪，神情严肃，看见了他两人，开口道：“竟不想又碰上安大人了，真是不巧。”
　　安墨澄开口道：“代大人今日恐怕又要空手而归了，果真是不巧了。”
　　陆怀绮嘴角动了动。
　　代嵘瞧见了陆怀绮为安墨澄撑着伞，道：“原来安大人跟江翊赞这么要好，以前人人都传江翊赞冷若冰霜，如今江翊赞才来京中几日，便跟安大人好到为他撑伞了，安大人笼络人心可真有一套啊！”
　　不等安墨澄开口，陆怀绮就沉声开口道：“传言是传言，外界不一样传代大人骄横霸道。”
　　代嵘恼了，气道：“说这些废话干什么，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谁会空手而归了。”说着便直冲一边石栏最中间的石狮跑去。
　　陆怀绮见状，把伞递给了安墨澄，然后几步就跑到了另一边石栏中点，他把手伸进石狮口中，从中掏出一张小小的玉牌，欣喜对着安墨澄在头顶晃了晃。
　　代嵘摸了个空，深感不服，便飞身去抢。陆怀绮早知他会如此，早就做好迎战的准备。两人一碰上立马就打开来，像是两只在雪地里起舞的鹤。安墨澄撑着伞在一旁观战，手捏紧了伞柄。两人衣袂飘飘，四周白雪纷飞，桥面上的雪被两人飞快的步伐碾得泥泞不堪。陆怀绮神色如常，闪转腾挪莫不轻松自如，而代嵘额间渗出薄汗，手飞快变换着招式去夺陆怀绮手中的玉牌。僵持了好久，代嵘迟迟夺不到玉牌，心中有些着急，便抽出佩剑，朝陆怀绮刺去，在一旁看的安墨澄心被提了起来。面对直直朝着自己而来的利剑，陆怀绮依旧神色未变，转身一闪，轻松躲过，随即他一掌拍在代嵘持剑的手上，剑“叮呤”一声掉在地上。陆怀绮嘴角一勾，又端正站在了桥上。
　　代嵘咬了咬牙，愤愤捡起地上的剑，一声不吭扭头便走了。
　　陆怀绮抓着那玉牌穗子悠悠甩着走到了安墨澄身边，他把玉牌递在安墨澄身前，说：“给，澄哥哥。”
　　安墨澄道：“是你抢到的，我不好意思占如此大的便宜。”
　　陆怀绮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的，一匹马而已，我已经有了，澄哥哥没有，这不是正好？”说着他已经把玉牌塞到了安墨澄手里。
　　安墨澄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轻声道：“谢谢你，怀绮。”
　　陆怀绮轻叹一口气，转过头来道：“澄哥哥，你莫要总是对我如此见外。在这世上，最不需要对我说‘谢谢’二字的就是澄哥哥你了。”
　　安墨澄不语，只是笑了笑，随即两人转身走了。
　　陆怀绮走着走着想起了什么，对安墨澄道：“澄哥哥，这次王爷准备的五匹马中有一匹白马，丰神俊朗，一看就是匹难得的好马，待会儿澄哥哥你就选那匹。”
　　安墨澄微笑道：“好。”
　　陆怀绮又问：“澄哥哥可要为你的马取名？”
　　安墨澄心觉有些好笑，道：“这马都还没得呢，现在就想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陆怀绮却道：“这玉牌都是澄哥哥的了，那马迟早也是你的。”
　　安墨澄想了片刻，道：“怀绮，你的马叫什么？”
　　陆怀绮道：“擒风。”
　　安墨澄道：“真是好名字，那我的便叫‘捕影’吧。”
　　两人相视一笑。
　　天地一片晶莹，茫茫白雪为兰台城换上了一身素绢，两人走在雪地里，发出“吱吱”的细小声响。安墨澄安静走着，脑中却是思绪万千，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人，他嘴角轻扬，头发在风中微微浮动。安墨澄有许多话在这一刻都涌上了喉咙，那些话他从未对身旁的人说过，十年前没有，所以他追悔了十年，如今失而复得，他再也不想来不及了。安墨澄暗自捏紧了衣袖，嘴唇动了动。
　　还未完全走出那桥头，两人耳边忽传来一阵粗砺沉厚的男人声音，仔细听了才听出他是在叫“救命”，安墨澄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他们立即警觉起来，快速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跑到一街角处，两人见一个蒙面人追着一个女人进到了一条幽暗的小巷中，两人不假思索，立即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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