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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西(四)
“就在前几日,尤多带着谷西里的兀哈余部反了,攻克了石古城。”历英边走边同他们解释。
“石古城四处皆为险峰,怎会如此轻易攻下?”檀远铭问。
历英刚要答,他们几人便来到了总兵府,历关在正堂候着他们。
“石古城守卫松懈,轻易开了城门,才让尤多乘虚而入。”历关解答。
“此事不可小觑,若是谷西与外边兀哈里应外合,西北危矣。”檀远铭一语点出了形势危急。
“谷西向来安分,为何尤多要在这时反?”楼落时问,她疑心,尤多是受了人挑唆。
屋内几人也想到了这层可能,这更加剧了他们的担忧。
“历叔,石古城必然要攻下,我曾去过那处,此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若等北虏策应,昭国边线灾祸至矣。”檀远铭说。
“好。”历关道,又在沉思忧虑些什么。
“历总兵,朝廷那处,我会去书信一封,此事非同小可。”楼落时说。
“好,那这处便有劳楼大人。”历关抱拳行礼,楼落时这一句话替他解了忧虑,他原先是顾及昭京城里那处无法交代,眼下有楼落时帮衬,便好多了。
*
天阴沉沉的,秋末冬将至,还是熹微时,寒气杀人。
今日是西北边军出征的日子。
自从楼落时来甘宁城后,檀远铭便时常往参赞府跑,还常赖在那处不肯回来。后来,楼落时被他磨得没办法了,便专门设了一间客房让他住下。这王爷也不客气,第二日便把王府里常用的物件都搬来了参赞府。
檀远铭起得早,站在客房中央,穿着一身大红锦袍,正要换上铠甲,楼落时从外头进屋。
“阿时,怎么不多睡会。”檀远铭低头整理着衣裳。
“此战凶险,你要小心。还有石古城里定有一个人在尤多背后操纵局势,此人既然能挑拨离间,必然狡诈万分,是兀哈族里不容小觑之人。”楼落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
檀远铭也不应她,边听边穿铠甲,等她说完了,转过身来,才慢慢走到她面前,噙笑看着她。
他本来就生得高大,穿上铠甲后,更显威猛。在他面前,楼落时更显瘦弱。
“楼大人,帮我戴上头盔。”檀远铭一手将金凤翅兜鍪递到她面前。
“方才我说的,你放在心上了没有。”楼落时有些薄怒,原来自己刚刚说了这么多,这人居然都没用心听。
“听到了,都放在这里了呢。”檀远铭坏死了,捉住楼落时的手贴在胸前,盔甲冰凉,可楼落时觉得掌心烫烫的。
她将手挣扎出来,接过头盔,踮起脚,给他戴上。女子轻浅的呼吸拂在檀远铭脸上,还有袖间缕缕清香。
檀远铭看着她贴近的面孔,睫毛微微翕动,像蝴蝶微扇的翅膀。
“好了,”楼落时替他把头盔戴正了,可“了”字还没说出口,便被眼前人用力抱住了,檀远铭用胳膊将她箍紧,沉声说:“阿时,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回来。”楼落时心门骤然被撞开,里头是一室温柔,无限情意,皆愿给予这人。
“你一定要回来。”她仰起头来,看见檀远铭下巴隐隐青色的胡茬,将红唇贴了上去,落下个如点水的轻吻。
檀远铭看见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想起了当年的伞下初遇,正要回应,却听得外头蒋莺莺在催人,无奈只得松开。
“我刚刚说的记住了没有。”楼落时还有些不放心。
“记住了,楼大人!”檀远铭高声应道。
石古城一战,历关和檀远铭领兵出征,蒋莺莺和楼落时站在城墙上,见旌旗猎猎,军士远行。
“舍不得?”没由的,蒋莺莺问了楼落时一句。
“嗯。”楼落时不会撒谎。
“日后,这样的日子多得是。”蒋莺莺目光远眺,神色镇定,瞧不出一丝波澜。
“我真想不明白,你不好好在昭京府里当大人,跟着这臭小子跑到这苦寒地方来做什么。”蒋莺莺看向身边的楼落时,轻笑一声,问,“还真是便宜了这臭小子。”
“蒋姨您不也是便宜了历叔。”楼落时反问,蒋莺莺是世家出身,当年也是个名动昭京城的美人儿,倾慕她的英年才俊数不胜数,可美人眼高,乱花皆不入眼。偏有一天,墙头马上遥相望,这世家小姐就动了情。
蒋莺莺性子烈,抛了身份,断了本可享福闺中旁人都艳羡的福气,一路追着历关,陪他从寂寂无名的火头兵到昭京京营总督再到镇守西北的历总兵,陪他从昭京到辗转各处再到扎根西北,起起落落,她皆心甘情愿陪着他,甘愿为他褪下红妆换上戎装,这些浓情脉脉,蒋莺莺不曾同历关亲口说过,可历关都晓得。
“你真是为这小子来的西北?”蒋莺莺问。
楼落时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飞鸟尽,良弓藏。如今陛下用不着我,我也该退下了。”
蒋莺莺又是一阵笑,停顿片刻,说:“若实在放心不下,晚上在房门口挂盏灯笼,求个心安。”
蒋莺莺从前是不信这些的,可自从历关出征后,她夜夜挂念睡不着觉,便听了老仆人的法子,在门口挂个灯笼,灯笼亮着,替未归人照亮前路。
楼落时笑而不语。
这天夜里,参赞府楼大人卧房前亮了一盏灯。
*
秋风瑟瑟,马依云靠在窗前,刚吃完一贴药,嘴里苦涩得很。突然,她又是一阵猛烈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一旁的小丫鬟看了直心疼,刚要上前,却见马知行走了进来。
马知行上前一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边拍边有些不悦问:“这药喝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效?”
小丫鬟怕极,低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马知行甩甩手示意小丫鬟退下。
马依云用帕子捂住嘴,又猛烈咳嗽了一阵,才缓过劲来,嗓子有些哑:“爹爹。”
“嗯。”马知行应声,他经常板着脸,脸上极少出现父亲该有的那种慈爱和蔼。
父女二人心思各异,皆沉默不语。
“云儿,这段时间身子好些了吗?”马知行问。
“好多了。”马依云答,她在撒谎,这几年来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马知行却不知道,他这个爹,从未曾真正关心过她。
“好,好。”马知行坐在官帽椅上,眉间小山峦起伏。他看着马依云,目光渐柔,可怎么柔软,马依云都知道,这是他伪装出来的。
喉咙又泛起一阵痛痒,马依云一手捏住帕角,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咳出来,由于强忍的缘故,眼泪上涌,一片婆娑。
“云儿啊,”马知行撤回目光,或许有那么一瞬,他为自己这份从未出现过的父爱感到惭愧,他继续说,“云儿啊,你今年该十八了吧?”
“回爹爹,云儿今年十七。”马依云答,刚说完,又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十七,好,好。”马知行记错了女儿的年纪,但他只是将这个错误轻轻带过。
马依云手指绞着白帕子,她不明白马知行为何要问她年纪,只隐隐觉得不安。
“十七,是到了该嫁娶的年纪。”马知行一句话如一道惊雷,马依云惶恐望着他。
从出生起,马依云便一直被关在深宅,极少抛头露面,从开始对外面的渴望到后来的安然接受,她做好了安安静静生老病死,在府里过一辈子的准备,可如今马知行一句话,便要将她推出去,莫大的惊恐席卷她全身,“爹爹,云儿愿意在爹爹身边侍奉一辈子。”
马知行看着女儿惶恐表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云儿,爹爹也想照顾你一辈子,可是,我马家,在朝世代为高官,门楣显耀。昭国历代皇后中,有三位出自我马家。
云儿,你明白,这是我马家的荣耀,也是我马家的责任。爹爹要担负,你也要担负。”
马依云默不作声,马知行继续说道:“爹爹也想过替你寻个好郎君便罢了,可,”马知行声音里带些颤,他在逢场作戏这方面向来厉害,甚至将自己都骗过了,他以为他是爱这个女儿的,“可我无法向马家列祖列宗交代啊。”
“爹爹,是要将我送入宫。”马依云陈述道,或许是久居深宅,虽然方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可还是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波澜不惊。
“是。”马知行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自己这个病怏怏的女儿。
“爹爹养育我这么多年,马家养育我这么多年,云儿自当为马家谋出路。”马依云唇色苍白,站起身,对马知行施了一礼。
马知行本以为女儿会哭哭啼啼,没想到她竟然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见她这副沉着不惊模样,马知行竟然松了口气,那层少得可怜的负罪感终于荡然无存,他敛住神色,开始同马依云谈话,像平日里对所有下属交代吩咐时一般,“皇后之位必然是你的,宫里那处,我已安排好了人,他会照应你。你只需安分守己不生是非,待诞下皇子,未来的皇帝,便是我们马家最好的一手牌。”
“是。”马依云轻轻应道。她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悲哀在心中盘旋,可又不知道为何要悲伤,自己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住。
马知行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冷漠,又添了一句:“云儿,马家上下都会感激你。”
“爹爹,云儿承受不起。”马依云道。
很快,群臣上书皇后之位该立,再之后,理所当然,后位落在了马家之女身上。这场“浩浩荡荡”的选后活动,自始至终,檀镕琪都没上过心,他知道这皇后之位只是个象征,可他也有些恨,恨这把加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
“燕九,你说那病怏子有什么好,还是个比我大了一岁老女人。”檀镕琪有些嫌恶。
“陛下,那是您未来的皇后。”燕九站在一旁谨慎说。
檀镕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平日里燕九可是从不敢对他有半分驳逆,他继续说:“马家送来的皇后,马家,马知行,他是本事大但也忠心,可若是我发现他手伸太长了,我一样也饶不了他,他那女儿也别想好过。”檀镕琪这话,颇为自大。
燕九不说话了。
檀镕琪嫌他闷,好在他今日心情好,又寻了一个话题:“燕九,等过了这阵子,你再去给我寻几个女人过来。”不为别的,他就是要给马家点脸色瞧瞧。
“是。”燕九应声。
十五岁后,檀镕琪便开始涉人事,可那些都只是云云雨雨,他从未真正对这些女子产生过依恋。
“对了,西北那处如何?”檀镕琪突然发问,自从他将楼落时送去西北后,便再未过问。
“陛下,楼大人近日递来一份折子,说是石古城反了。”燕九回。
“嗯,”檀镕琪将身子往后仰,把脑袋枕在椅背上,用宣纸盖住脸,良久,他坐起身,问,“内阁和朝臣那处如何说?”
“江阁老没说什么,马大人以为,西北边军能解决此事,无须京营大费周折前去支援。”
“嗯,”檀镕琪又躺了回去,“燕九,你以为呢?”
“全凭陛下心意。”燕九说。
“那就这样吧。”檀镕琪扔了一句话。
*
半月后,西北石古城局势焦灼,前几日,西北边军数次攻城不克,檀远铭与历关在军帐彻夜商讨应策。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昭京内,帝后大婚。
马依云拘谨坐在婚床上,大红锦被上撒满了果枣。婚房里静悄悄的,未几,檀镕琪推门而入,他是喝了些薄酒,白皙的脸上渲开一层红晕。
他拿起桌上那秆秤,随意挑起了红盖头。
马依云抬眸看着他,心里一紧,这是几年前在南林苑她曾见过的那人。
檀镕琪看着这张娇滴滴柔弱的脸,盯了几秒,嗤笑一声,将秤杆扔在桌上,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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