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权谋]祾歌传

作者:奈基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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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家


      日头开始偏西了。
      杨大贵捱到傍晚,听着妹妹窸窸窣窣地走进来看他的情况,又出门去,打水烧火做饭,花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他的肚子里满是水,动一下就要晃几晃,就连腿脚都肿得有些透明。
      他用力把脚塞进鞋子。那双破烂的布鞋既不保暖,也不宽松舒适,但是他没有闲钱再去买一双;做新的呢,妹妹杨小芳要在大冬天替人浆洗衣物,手已经冻成了萝卜,怎么还能让她给自己做鞋呢?
      唉,要是家里有个婆娘该有多好。
      可是娶婆娘贵啊,他这些年攒下的钱也就够给弟弟杨大富娶媳妇的,妹妹的嫁妆都没攒出来多少。不过幸好今天那个贵人赏了两块金子,等过些天兑成铜板,差不多就能备些妹妹的嫁妆了。
      等天好些,路上化了冻,他就去看看有没有不错的小伙子,给妹妹定下婚事。等妹妹嫁了人,他也就该操心自己的婚事喽!
      他笑着盘算,但腹部再次剧痛起来。
      他痛得眼前发黑,倒在床上,半晌醒过来,床头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村里的赤脚医师。
      赤脚医师捋着胡须对杨小芳说:“你哥哥这病,是吃酒吃得肝坏了。你拿一贯钱,与我同去抓个方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杨大贵就疾言厉色地叫了起来:“一贯钱!这也太贵了吧!”
      他心疼钱心疼得差点掉眼泪,又不舍得打妹妹,只能骂赤脚医师:“我就说你是个骗子!好好的人,怎么让你一瞧,就病得不行了呢?”
      转过头,他又骂杨小芳:“你这个傻妮子!这算什么大病,忍忍就好了,也值得花这么多钱!你咋就这么败家!”
      中间夹杂着乡村惯见的脏话,听得赤脚医师直皱眉头。
      杨小芳急了,连声逼问:“大哥,下午你帮人办差,不是拿了些钱回来吗?先把那个钱拿出来,把病给瞧了……”
      杨大贵立刻就瞪起眼睛,吼道:“那钱早叫老子吃酒去了,怎么拿!”
      杨小芳并不清楚那小公子给了多少,看杨大贵的样子,以为给的确实不多,却不知道那两个金稞子实际上能兑出好几万钱,但是杨大贵却不愿花在医药上,一时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赤脚医师见多了这种人,为了一文一厘斤斤计较,更何况这杨大贵是出了名的泼皮,谁敢对他弟弟妹妹说句什么,就先打上门去,也懒得搭理他,提起药箱就走。
      杨小芳“哎哎”地叫了几声,匆忙追出去,要给赤脚医师下跪:“你老行行好,赊我们几包药吧……以后有什么需要的,我做牛做马还你……”
      赤脚医师只能叹气:“不是我见死不救,你哥哥这病,就是花钱买命。阎王叫他三更死,我老头子就是拼了命,也留不到五更啊!”
      他不再管杨小芳,摇着头大步流星地走了。杨小芳跪在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跳起来,冲进屋里骂大哥:“叫你不要吃酒,不要吃酒,你还天天吃得浑身酒气回来,现在好了,你要把自己弄死了……大哥,你要把自己吃酒吃死了……”
      原来杨大贵昔年身体还硬朗时,贩人得了些许铜板,除去给弟弟妹妹家用之外,就好酗酒。豪饮之时,往往一两坛还不够,有时甚至整日整日不吃饭,只吃醉酒睡,睡饱了继续吃酒。
      她哭骂了几句,跳起身来:“我去找二哥去,我找二哥拿钱去……”
      她的二哥杨大富住在山梁上,家里起了三间大瓦房,进了门,左手边是谷仓,右边是地窖的台阶,过了地窖是两间猪圈,散养了几只鸡,猪圈对门有一间屋子。正对着大门的是堂屋,右边是灶台,左边用帘子隔开是她哥嫂侄儿的屋子。她的嫂嫂正抱着一岁多的孩子晒太阳,见到她,圆圆的脸上先露出笑容:“小芳来啦!”
      她将来意对嫂子一说,二嫂脸上立刻挂了霜:“我们可没拿大哥一个子儿。”
      杨小芳不由得愕然,立刻扬声质问道:“昔年娘还在时,大哥在外面挣钱都拿过来让二哥存着的,你怎么能这么说!”
      二嫂只是白眼一翻,从鼻孔里冒出两缕白气儿:“那不是说好了,大哥拿钱,我们家出人,伺候老娘吗?”
      杨小芳气懵了,又问:“那怎么可能一个子都没有!底下河滩爷娘种了那么些树,年前说要出掉,出了三十几贯钱吧?我是女我不要,你就只给大哥分两贯!?”
      二嫂这次连头都不抬,只是轻拍着怀里的女儿,笑道:“那不是大哥说我家刚添了小人儿,花销大,来补贴我们的吗?而且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你是要嫁人的女子,怎么总惦记娘家的几个子儿?”
      这一声笑得她手脚冰凉。嫂子那张圆脸现在看起来是这样面目可憎,就连上扬的嘴角都像一把刀子。
      她不知道是怎么离开二哥家的,回到家看见大哥正在磨剪子。
      她麻木地说:“哥哇,你要什么衣裳我给你做,你别碰那个,男人碰这个会把财运都碰没的。”
      杨大贵整张脸黄的渗人,闻言只是叹了口气。
      他妹妹还没嫁人呢啊。
      当年他们阿爷走得早,老娘带着他们过活,他那时候大一点,就天天下地,给富裕点的人家劈柴换人家家的牛,春耕时借来耕田。后来老娘上山挖野菜摔瘫了,为了给老娘救命,家里的地典出去一大半。他想着剩下的地就算不多,凑凑活活也够他们四口人吃喝的,更何况马上他和弟弟就要分地了。可是地是分了,税也要交啊!今年这加一块,明年那添一点,几年下来,他家的地居然全部抵了税了。
      就连永业田,也被县上的官们吃干净了。
      没法子,他还有弟妹要养,干脆走了点门路,去牙行跑腿去,谁知道那股钻济劲儿被人看上,尽管在贵人们面前低三下四,钱可不少拿回家啊!
      他拿着这钱给老娘体体面面地送走,又起了三间瓦房,恰好弟弟瞧上了邻村的小闺女,就先让给弟弟娶媳妇。
      没事儿!他钻济,弟弟那一副憨样子,他这个做哥哥不操心,还有谁能操心呢?
      弟弟搬出去之后,他望着空落落的土胚房,心里总是不得劲儿。越是不得劲儿,就越想酒。
      吃酒!
      酒是好东西呐……醉了啥都不用想……但是还得醒,没——没事儿没事儿,醒了,再吃一坛子!
      现在这些酒都被吃到他身上了,他就是个肉做的酒坛子,走一步,肚里的酒就“哐当哐当”响。
      他拍拍自己的肚皮,没事儿!不就是肚子里存了酒吗?他用剪子把肚子豁开一个小口子,让存的酒全散出去,人就好了,吃什么药看什么医生!
      天黑了,他哄着妹妹睡下,又不想肚子里的“酒”脏了被褥,干脆往西去,去那个老货那边,先把肚里的“酒”卸了再说。
      夜深了,元行冲结束应酬,揉着太阳穴向书房走去。
      私自开棺验尸,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暂时平息赵秉文的怒火。
      饶是如此,赵秉文仍然扬言要参上他一本。
      真让人头疼。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雪被下人清扫得极干净,月亮很低,照着梅树上的花枝影影绰绰的。元行冲拢紧身上的披风,觉得冷气吹得脸颊有点疼。
      到底上了年纪啊。
      他感慨着,已经走到书房前。身边的书童为他打起帘子,元行冲刚走进去,还未来得及感慨一下室内的温暖,油灯忽然被人点亮了。
      他面前,站着一个容貌英俊、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
      此人正是苏戎墨。
      苏戎墨合上火折子,退后两步,让出身后站在窗前观月的少年亲王。他头戴赤金麒麟小冠,身着缕金云曲瓣宝花纹玄色织锦开骻圆领袍,腰系十三环蹀躞金銙白玉带,上坠和田白玉子辰珮于左,蹀躞七事于右,足蹬乌皮六合靴。他的右手按在错金佩刀定钧刀上,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含笑道:“元刺史,你这窗外梅枝疏斜,倒是好景色。若是梅树再细一点就好。留白不足,未免有些局促。”
      元行冲拿不准他的意思,于是道:“公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可是有事要说与下官?”
      祾歌只是微笑:“无事就不能来你这里坐坐吗?”
      他转过身来,十三环蹀躞金玉带完完整整地展现在元行冲面前,微微偏头,微笑。这是一品大员才有资格佩戴的物事,更是他亲王位份的象征。
      元行冲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苏戎墨立刻走到门口守住房门。元行冲前趋两步,再拜叩首:“下官娘子关刺史元澹,拜见大王。”
      祾歌抬手虚虚扶了他一把:“元刺史,请起。”
      苏戎墨上前和他见礼:“燕王友苏戎墨,见过元刺史。”
      元行冲对他点点头,脸上露出少许尴尬的神情,不卑不亢道:“下官不知大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大王恕罪。”
      “有失远迎?”祾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说,“元刺史不是一直以侍奉上官的态度对待本王吗?”
      祾歌平静地说:“我早该想到的,狄公就算是元刺史的门师,他的外孙拜访,也不必刺史亲自接待,整日陪伴左右。作为晚辈,理当是我去拜访刺史和夫人,平常应当陪客的该是府上的公子。做长辈的随叫随到,这不符合常理。堂堂封疆大吏,也不该对一个无知少年言听计从。”
      “除非,你知道我是你的顶头上司,那么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所以,你是从什么地方认出我的?我的容貌,还是眼睛?”
      他的容貌确实脱俗,但这并不是元行冲最开始发现他身份的原因。作为四品官员,他并没有近距离接触皇长孙的资格,因此他如实道:“是仪态。”
      “仪态?”
      是的,是仪态。
      自皇长孙十一岁就职奉宸卫,每逢大事,他的位置一定在皇帝身边,不是左手边,就是右手边。
      作为卫士们的标杆,燕王本人耐力超群,仪态如松,岳峙渊渟,往往在皇帝身前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再加上他貌甚美,往往会给群臣留下极深的印象。
      因此,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只是沉默了片刻,没有接话。
      祖父母要他进退有礼,他不可能不这样做。几岁的时候,有次参与宴会他坐麻了腿,因此悄悄把腿伸开放松,言官还没发现,就先被当时的皇后、如今的皇帝打了手背。时时刻刻保持仪容得体,都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了。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道:“作为长辈,是不可能对晚辈保持随叫随到的,但作为下官,一切就都合理了。”
      元行冲坦然道:“大王身为黜陟使,随访当地官吏施政,本就是分内之举。下官既然未曾做过亏心事,自然不必阻拦。”
      祾歌听罢,只是笑。
      什么时候地方官和朝廷的关系这么好了,以至于一个小皇孙前来巡视,都必须严阵以待?
      只怕关键在于那句“未曾做过亏心事”吧?
      他一个连实权都没有的刺史,又何来能力做亏心事呢?
      所以他只能抓住机会,向小黜陟使展示自己的无奈,试图让冲动的少年人携着“尚方宝剑”,去斩杀本地的盘根错节的地头蛇,好为他夺权创造空隙。
      好一招借刀杀人啊!
      祾歌意有所指地说:“元刺史廉洁奉公,衷心昭昭,确实可嘉。本王也不是什么是非不分之人。日后陟罚臧否、拨乱反正,希望元刺史鼎力相助。”
      元行冲昂首道:“整饬吏政,乃下官分内之事,但凭大王吩咐!”
      两个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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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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