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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子心
翌日。
黎乔睁开眼,看着熟悉的雕花木梁微微发愣。天光已经大亮,他大概又睡到了日上三竿。不得不承认,在靖北王府这半月,是他近几年睡眠最好的时光。他晃晃悠悠起身,昨夜发生的种种涌入脑海。
平安听见响动,进来服侍他洗漱,见黎乔一直神游天外,忍不住开口问:“二公子,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恩。王爷呢?”
平安早知道他要问,这几日时刻关注着慕容晗明的动向。
“王爷寅时就去上朝了,还把白尧大哥留下来守在院外。”
黎乔愣了片刻,忙道:“王爷他身体无恙吧?”慕容晗明昨夜为了救他似乎又动用了内力。
平安歪着头想了想:“李管家没说什么啊,有什么不妥吗?”
黎乔松了口气,若是靖北王真的出了事,府内不会如此平静,连白尧都留下了,想必没有大碍。
他思索了片刻,道:“叫白尧来见我。”
昨日虽商定了要去凌云寺,但朝中诸事缠身,慕容晗明不得已还是进了宫,只留下了白尧。白尧内力深厚,即便黎乔再出什么状况他也应付得来。听见黎乔唤他,白尧不自觉攥了攥手心,跟着平安进了屋。
青年斜倚在美人靠上,一身青衫,一双桃花眼淡然悠远,整个人宛如山水墨画。
平安上前替他将墨缎般的发丝梳起,用白玉冠束了,更衬得人风流俊美,不染凡俗。
白尧不敢再看,低下头等人训斥。他昨日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如今心中也有些惶惑,恐怕这黎二公子来者不善。
黎乔全不知他心中胡思乱想,皱了皱眉道:“这是怎么了?平安,拿药膏来。”
白尧昨日磕头磕的太狠,如今额头一片青紫。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如今被黎乔点破,才有些窘迫道:“不碍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噗嗤。”座上的青年笑靥如花:“听闻白公子武功了得,还能犯这种蠢?”
白尧不敢直视他,又听他这“白公子”三字满是揶揄,忙道“不敢。”
好在黎乔也没继续笑他,平安拿了药膏来给他擦上,也打趣道:“是哪块不长眼的石头绊倒了您?白尧大哥以后可要小心了。”
白尧无奈瞥了他一眼,复又低下了头。
等平安退出去,屋内只剩下二人。
白尧心里一沉,只怕这人随时会发难。他虽不畏惧,到底有些忐忑。
“你跟着王爷多久了?”
“……有五六年了。”
黎乔点头,那就是在玄甲卫时,他们已经有接触了。
“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白尧疑惑地顿了顿,还是如实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王爷也是九死一生才能有今天,他多有旧疾,但如今位极人臣,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吧。”
黎乔心中一紧,慕容晗明在战场上必定受过伤,加上成王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能有现在的身份地位只怕历尽艰险阻碍。他心中涌起怜惜,语气也不由得放软:“多谢你这么多年来的照顾。”
白尧有些讶异,这话他听着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于是傻傻愣在了那里。
黎乔思索了片刻,又道:“那这些年来……他身边……有人吗?”
有人?
有什么人?
白尧呆呆点头:“王爷对将士们好得没话说,这府里多数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
黎乔无奈,这人一根直肠子,根本没听懂他说的话。
“罢了,你今日无事,去兰院将谢挽带过来吧,我有话要问他。”
白尧愣愣地退出书房,他没料到黎乔完全没有提昨日的冒犯,反而一直在问靖北王的私事,他躲过一劫,心里却不知为何闷闷的。甩开这些不自然,他还是出了府一路来到黎府。
两家来往太多,守门的人根本没拦他,他一路进了兰院,就见谢挽正坐在院子里打算盘,身旁是堆积如山的账册。
白尧:……
听见人声,谢挽抬起头见到是他,又低下头继续算账。
白尧:……
“二公子唤你去王府。”
谢挽没好气道:“你没看到我正忙着吗?这么多账册算不完你来帮我?”
白尧:“……是二公子亲自吩咐的。”
谢挽猛然起身,原地转了两圈:“一个两个的,是要逼死我吗?”他转身朝屋内走了两步:“四小姐,你听到了吧?是你哥哥要见我,可不是我偷懒,不要再变着法克扣我了。”
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也太过可爱,白尧差点笑出来,忙拱手道:“不知四小姐也在,冒昧打扰,还请赎罪。”
黎婉从屋内走出来,点头道:“白公子有礼。不知我哥哥如何了?”
白尧忙给她细细说了黎乔在靖北王府的行事。黎二公子把王府当成了自己家,修整了多处不说,下人也换了一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王府的主子呢。
谢挽越听眉头越皱,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但是瞥见黎婉的一个眼神,又生生把恶语吞了回去。
黎婉笑了笑,点头:“有劳靖北王府照料。烦您回复他,哥哥要的东西婉儿都准备好了。”
白尧带着谢挽回来时,顺便还带回了两个厨子,五个杂役,以及两口大箱子。
白尧晕乎乎地感觉到,黎乔是真的打算在靖北王府常住了,黎四小姐竟然也不打算劝一劝吗?
这都叫什么事啊?
只有谢挽,一路阴沉着脸不言不语。
终于回到王府,黎乔已经用完了早膳。
谢挽一见到他眉头皱的更深,他讥讽道:“黎二公子真把靖北王府当成自己家了?竟然还赖着不走?”
白尧恨不得去堵他的嘴,要是再刺激黎乔发病,慕容晗明一定会把他拖出去砍了。
好在黎乔还是一片云淡风轻。
他昨日就已经想明白了。他锦衣玉食惯了,从不委屈自己什么。既然想要,那就无论如何都要得到。除非慕容晗明自己开口,否则其他人的话,他再也不会放在心上。
“听婉儿信中说,谢公子如今适应良好,账目审的井井有条,倒是让我惊讶。”
谢挽脸一黑,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本以为黎乔就已经很装腔作势了,没想到黎婉更是可怕。想到那个女人是怎么折磨他看账本的,谢挽咬牙切齿。可惜他身无长物,只有一身皮囊,也是黎婉看不上的,只能任人宰割。
黎乔嘴角弯了弯,这小孩儿虽然久经风月,但其实心性单纯,喜怒都形于色,不是什么难缠的角色。
“我且问你,你与王爷相识多久了?”
谢挽一愣,下意识回道:“有一年多了吧。”
“他亲过你?”
谢挽:?
“他点过你服侍?”
谢挽:?
白尧也呆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黎二公子这又是犯的什么病?
黎乔仔细观察谢挽的神色,他毕竟已经活了两世,又长在钟鸣鼎食之家,最善察言观色,见了谢挽的反应不由松了口气。之前他一直回避谢挽的存在,如今看来,情况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谢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只听黎乔又道:“好了,你不必再说了。”
谢挽:……
黎乔心中轻松了不少,若是谢挽和慕容晗明有什么实质关系,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理。
他打开身旁的木匣,取出一本册子递了过去:“看看吧。”
看到熟悉的纸质,谢挽瞳孔收缩,讶异地打开看了一眼,手不可自制地微微抖了起来。
那是他的户籍文书。
他抬眼看了黎乔一眼,又忍不住低下头再看了一眼文书。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答应过你让你脱奴籍,谢公子,现在你自由了。”
黎乔总是微笑着,他面容温润,周身柔和,进退得宜,有礼有节,从不因高高在上的身份鄙夷任何下人,更仁厚纯善无半点虚伪做作。他就像一汪清泉,汩汩长流,润泽万物,如何能让人不心生好感?
白尧在恍惚中也忽然有些理解了慕容晗明为何如此放不下,这样一个人,确实,让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手心好好呵护。
“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你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和安远侯府的小侯爷不清不白,现在又来招惹王爷,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人尽……”谢挽忽然捏紧了手中的文书,他情绪激动,白尧见他越说越不像样,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二公子,谢挽不懂事,我代他道歉。但他毕竟为王爷办过事,请您手下留情。”白尧心里直骂谢挽作死,这话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他早就丢了性命。
黎乔挥挥手,表示不在意。“谢公子已经自由了,他想去哪就去哪吧。你送他出府。”
“你要赶我走?”谢挽挣脱开,眼眶瞬间红了。
黎乔见他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无奈:“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吗?如今你已是良籍,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了,你自由了。”
自由。
黎乔又说了一遍。
从谢挽记事起,就不知这两个字为何物。他出生便是奴隶,因容貌上佳,七岁时就被卖入天韵阁,十二岁挂牌接客,红极一时。大楚贵族从不将奴隶当人看,他时常被客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又苦苦挣扎着养好身体,等待下一轮的折磨。
他不想死,无论是求生的天性,还是单纯为了母亲临死前那一抹眼泪,他都不想死。
在无数难捱的日子里,只有母亲的叮咛在耳边不断回响,他是楼国贵族,与大楚有着血海深仇。
要报仇,要杀尽所有欺辱他的人,要打碎这个残酷的世界。
他凭借着天韵阁的地位,找到了失散已久的族人,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网,又被靖北王收入麾下。他要成为一把刀,割开笼罩的黑幕,饮尽敌人的鲜血。
可是如今,这些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仇恨都化为了眼前轻浮的水雾。
这算什么?
他竟然就这么脱离了奴籍,还是被一个自己最厌恶的大楚贵族所救。
那他之前忍受的这一切,筹谋的这一切,期待的这一切,算什么?
他们楼国子民世世代代的屈辱和仇恨,又算什么?
艳若桃李的少年仿佛突然被卸了全身力气,再也支持不住。他眼前一片朦胧,就这么跪倒在地上,毫不顾忌地突然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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