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郭皇后因太子病逝而迁怒朵妃和卫漆，朵瓶虽是朵家人,但朵妃对朵瓶并不在意，郭皇后大约觉得不够解气，便把她也捎带上，毕竟是住在翡翠殿的人，多少代表朵妃的脸面。
　　项灵犀想毕默默下定决心，朵妃殿下是她的恩人，更是她的长辈、亲人，眼下郭皇后为宣泄丧子之痛而肆意发作，点了她的名，她便不能脱逃。而且她相信朵妃殿下和卫漆，等风头过去，他们定会帮她脱身。
　　于是她带着收拾好的简单行装向朵妃告辞。
　　朵妃眼睛有血丝，看起来很久没有休息好，但语气仍是坚定从容的：“你不必去，我认你为义女即可。”
　　项灵犀一惊，听说因为怀敏太子出事，当下皇帝陛下几乎事事顺着郭皇后，朵妃殿下这时候顶上去定然要受委屈，忙道：“殿下，听说望秋原风景别致，是避暑的好去处，阿陆正想去！殿下别不信，阿陆是真心话，况且……五公主心里难过，阿陆看在眼里，假如能替她分担一些，阿陆很情愿！”
　　朵妃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你不该如此。”
　　项灵犀认真道：“只要阿娘安好，朵妃殿下和安定王殿下安好，阿陆就什么都不怕了。”
　　朵妃弯腰紧紧抱了她一下：“我会接你回来，让你和你阿娘团圆。”
　　项灵犀仿佛看见朵妃灰眸中有晶莹一闪而过，用力回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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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山草木葱茏，确是夏季避暑的好去处。
　　项灵犀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多天，除了饭食粗粝，床板有些硬，其他尚好。幸好现在入了夏，气候还算宜人，不冷，也不像春天干燥得骇人。
　　佛经已经抄写了几卷，抄好的会定时送回皇宫，交由苏宫正审阅，不可有别字、涂改或字迹潦草。
　　隔壁住着朵瓶，她深居简出，项灵犀偶尔会在门口看树发呆，从没见她出过房门。
　　卫婧来过两回，在项灵犀房间留宿。第一回来的时候说不出话，只是止不住地流泪，项灵犀笨嘴拙舌劝了一会，想到还没见到阿娘，忍不住也哭了，两人抱头痛哭后说了一宿话，第二天四只眼睛都肿成了桃子。
　　第二回卫婧带了几个新鲜桃子给她解馋，说起自从变故后裴九娘子就一病不起，倒是堂妹裴十五娘时常奉旨进宫陪郭皇后说话解闷。卫婧说完又是伤感又是叹息，项灵犀却莫名觉得裴十五娘野心勃勃，有取代裴九娘之意。她想完暗斥自己恶毒，只怕是闷久了，心里有点毛病了。
　　项灵犀又抄完一卷经文，放下笔揉了揉手腕，小萦从外面进来，脚步急促：“外面来了车马，说奉五公主之令，接小娘子往漆林寺去！”

　　漆林寺的大槐树绿阴浓厚，阳光从树叶间隙洒下，像金子碎片闪烁，灿烂轻盈，如梦似幻。
　　项灵犀提着裙摆，向树下的女子飞奔过去。
　　身着莲灰色胡服的兰音也向她奔跑而来，将女儿拥进怀里：“都是阿娘不好，让我的阿菟受苦了！”
　　项灵犀抬头用力摇头。
　　兰音亲了亲她额头，满眼爱怜：“随阿娘去东吴可好？阿娘在那置办了田产房屋，只是以后你就和楚国再无干系……”
　　项灵犀把脸埋在阿娘衣襟里，笑中带泪：“阿娘去哪我就去哪！”

　　项灵犀三天后圆满完成替五公主尽孝悌的任务，准备离开殷国，随母亲回乡尽孝。
　　本来郭皇后不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谢家妇人出自东吴名门谢氏，但这妇人容貌实在生得惹眼，想到皇帝那一瞬的愣神，她决定让那生来就像狐媚子的母女二人尽早离开，离大殷越远越好。
　　有了郭皇后的助力，项灵犀顺利向殷国皇宫众人一一辞行，朵妃殿下、阿福和阿寿姑姑，阿婧，卫枫……只除了一人。卫漆住在宫外，她换了一身新洁的素服专程向他拜别。

　　卫枫带她前往安定王府，她一路踌躇，等会该说些什么？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卫枫反常地没有一路聒噪，却时不时透过车帘空隙偷看她，表情异样古怪，脸似乎有点红。自从见过她阿娘，卫枫这家伙就变得古怪得很。
　　卫枫眼看就要到安定王府，咬牙驱马靠近车厢，推开帘幕，开口问道：“阿陆，你将来会回大殷来吗？假如大殷有你喜欢的人——我是说挂念的人……”
　　他说完屏息等着项灵犀回答，手用力攥紧缰绳。
　　上月母妃告诉他他才知道朵瓶竟诬陷三哥，简直可恶，白白浪费美貌皮囊。后来太子出了事，惊痛后他感到茫然，又得知阿陆也要回家了，他只觉自己走到了灰暗的墙角，周围一件好事也没有……
　　直到见到阿陆母亲谢娘子，看着她们母女亲爱，他眼前又有了光。他越看阿陆越觉得自己从前糊涂，怎么身边有这样美好的女孩他竟没发现？幸好阿陆年纪还小，他还有机会……只是阿陆喜欢他吗？
　　项灵犀诧异，心思急转，难道她的小心思没藏好，被卫枫发现了？不会吧，卫枫向来大大咧咧，难道她心思过于外露，已经人尽皆知？她一时有些慌乱，伸手把帘幕拉上，阻拦卫枫探寻的视线。
　　卫枫见她这般反应，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忽然高兴起来，听说南楚女子娇怯爱羞，阿陆方才是害羞了吗？
　　他仔细回忆，她起初很吃惊，眼睛都睁圆了，然后慢慢红了脸，把帘子拉上不让他看，她定是害羞了！她是不是也喜欢他？他欢欣鼓舞，用力一拉缰绳，马受勒扬蹄，险些冲撞马车。他忙掉转方向，安抚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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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初进安定王府，只觉王府阔大到有些空旷，有一方池塘，池中种了些莲花，莲花长得很好，高过人头。
　　池塘东边有座亭子，旁边建了水车。
　　她目光扫过，没有多看，定在池边垂钓的人身上。
　　他今天穿着一身家常半旧的鱼肚白袍衫，项灵犀鲜少看见他穿浅色，当然也从不曾见过他钓鱼。
　　卫漆握着钓竿，听见传报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来了。”

　　卫枫脚步轻快，难掩雀跃心情，看了看身后行走姿态袅娜端庄的项灵犀，又放慢步子，等她跟上来。想到什么，他忽然加快脚步，几步跳到卫漆跟前，附耳低声说道：“三哥，你看阿陆和我，觉得我们般配吗？”
　　卫漆再次抬头，这回看他们的目光带上审视，片刻后道：“又发什么糊涂？”
　　卫枫双手握拳，肃容道：“我没说笑，三哥，你不觉得阿陆很好吗？”
　　卫漆收回目光，双眼望着水面道：“我知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喜欢……”
　　卫枫刚一开口，听见项灵犀的声音忙闭嘴站到一边。

　　“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方便听吗？”
　　项灵犀实在觉得古怪，忍不住开口。虽然卫漆表现坦荡，没有压低声音，但卫枫一直背着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眼下又刻意站开，好生可疑。
　　卫枫差点跳起来，忙道：“没有，没事！”
　　卫漆放下钓竿，起身道：“热起来了，去亭子里坐坐。”

　　青碧池水升上水车，化作无数晶莹滚落，激起一亭清凉。
　　项灵犀走进亭中，福了福道：“殿下，阿菟来请辞——阿菟是我阿娘为我起的乳名，当初初来平城我有些怕生，不敢用乳名，便自称阿陆，望殿下容谅！愿殿下日后诸事顺遂，尊体万福！”
　　不等卫漆回应，卫枫抢先道：“你乳名唤阿荼？荼可是那白茅花？出其闉闍，有女如荼！”
　　项灵犀摇头道：“不是，是草兔菟。”
　　卫枫又要说话，被卫漆打断：“你安静一会。”
　　卫漆望向项灵犀，语气柔和了些：“在外注意安全，有事传信给我。”
　　项灵犀点头，不好一直看着他，移开目光望着池中芙蓉道：“荷花真美，南方会采集荷花露水烹茶、做糕饼，我有些怀念那滋味了。自然北方的蒸槐饼也香甜好吃，我会一直记得……”
　　卫漆道：“你喜欢？等明年有了，我让人做了快马送去。”
　　项灵犀看着他微笑：“殿下有心，阿菟很高兴，只是不必劳累马匹，槐花的甜我已牢牢记住，不会忘。”
　　水车扬起的水花有一滴飞上她眉梢，卫漆伸手抹去，垂手低头看着她眼睛：“我说到做到。”
　　项灵犀心猛地一跳，脸颊发烫，半晌嗫嚅道：“那殿下可别忘了……”到底不敢说出来，在心里默默加上“我”字。

　　卫枫感觉自己站在旁边竟像外人，忙插话道：“你们说完了吗？”
　　被他一嚷嚷，项灵犀心里交织的情思和愁绪都淡了些，笑道：“六皇子有话请说。”
　　卫枫忙道：“我想好了，等我十六岁出国历练，要去南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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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吴国的夏天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荷花莲叶和温柔湿润的水风。
　　项灵犀快活得像做梦一样。
　　阿娘带了见了舅父谢屹，她起初忐忑不安，但见到舅父就没了戒心——舅父生得俊朗，髭须剪得很短，看起来和青年人不差什么，眼睛和阿娘像极了，形状弧度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舅父仿佛力大无穷，笑呵呵叫她一声“阿菟”，把她一把抱起高举过头顶。当知道舅父为了寻找阿娘多年不曾成婚，差点和谢家断绝关系，她对舅父敬爱到了心坎里。

　　阿娘说舅父去年新年通过宫女联系上阿娘，二人筹划许久。
　　天师算出六公主命格过硬，恐会妨碍至亲，楚国皇帝那一阵正龙体欠安，皇帝新宠美人暗中亲附左皇后，趁机向皇帝吹了枕边风，于是皇帝动了让她去宫外暂避的心思。阿娘自然不同意，当面冲撞皇帝，言辞激烈，于是阿娘被禁足，她被送往行宫，多天后阿娘派人接她，卫枫在明，舅父在暗，把她送到北殷。
　　阿娘得知她在行宫“失踪”，将怒火对准左皇后，皇帝心烦，带新宠去行宫避暑。今年春天阿娘向皇帝求了恩典，上巳节时出宫去寺院为她祈福，暗中与舅父汇合，辗转离开楚国，离开时带走了身边的宫女内侍，到吴国烧了他们奴籍。
　　原来楚国皇帝声称处死的那些人也都还活着，项灵犀心里轻松愉快，躺在凉洁如玉的竹簟上滚了一圈，趴在阿娘膝头，追问阿娘是何时与朵妃殿下结识的。

　　兰音嗔她又变回小孩子模样，将往事娓娓道来。
　　当年兰音差点被送到教坊，逃走后改扮男装，一路西行，在西凉被人当作逃婢要扭送官府，幸而路过的朵三娘出言解救。两人一见如故，朵三娘酷爱兵书，可惜西凉抄本有限，兰音默写了兵书十数卷，临别时相赠。没想到时隔多年，朵三娘又救了她一回。
　　兰音说完望向女儿：“阿菟可曾后悔？从今往后，你不能再见亲生父亲。”
　　“不后悔！我开心极了！我只要阿娘和舅父！”
　　项灵犀衷心为阿娘感到开心，哪怕那是她生父，她也觉得楚国皇帝配不上阿娘，美人不断，儿女成群，这几年他对阿娘用的心思越来越少。
　　她四岁那年阿娘又有过一次身孕，可惜后来小产了，楚国皇帝来看望阿娘，第一句话不是安慰，而是责怪，阿娘起初还打起精神应付，后来实在疲惫，不再理会。楚国皇帝对着四岁的她抱怨了几句，说阿娘不识大体、性子不好，当晚去了新宠的美人宫殿……
　　阿娘以为她不记得，从来不提，其实她知道，从那之后楚国皇帝和阿娘之间就冷淡了许多。
　　她为阿娘不值，阿娘不该被那样薄待。就算是皇帝又怎么样？阿娘值得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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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个月后，殷国皇帝于隆冬病重宾天的消息传来，项灵犀愣了很长时间的神。
　　兰音皱眉将殷宫来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对项灵犀道：“阿娘要出远门，过些天回来，阿菟跟着阿舅，在家等阿娘回来。”
　　项灵犀立刻摇头：“阿菟也去！阿菟不添乱，想去看望朵妃殿下、安定王殿下！”
　　兰音摸了摸她的头：“阿菟听话，阿娘须骑快马前往，阿菟还小，不好同往……”
　　项灵犀扯住她衣袖：“阿菟不怕苦，只怕和阿娘分离！”
　　兰音被磨得没法，只得和谢屹一道带她上路。

　　一路寒风，夹杂几场雪，他们终于赶在新帝即位前抵达平城。
　　不知道阿娘和舅父用了什么办法，她和阿娘没有受到郭皇后的人的过度盘查，顺利进宫。进入翡翠殿后项灵犀让阿娘先行，阿娘应当有许多话同朵妃殿下说。
　　圆脸的阿福宫女过来，向她微微点头：“项小娘子，请随奴婢来。”
　　她来到曾住过的配殿，屋内烧着火龙，很温暖。
　　项灵犀在小萦服侍下脱下裘衣，穿着贴身小袄和绫裙坐上榻，还未歇息一会，就听见廊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毡帘旋地被挑起，一个素色瘦削人影倏地闪进来：“阿菟！”
　　项灵犀忙下榻去迎：“阿婧！”
　　半年不见，卫婧长高了些，也瘦了些。两人抱在一处，又是哭又是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好一顿工夫才平静下来。
　　卫婧清了清嗓子道：“阿菟不用为我担心，往后我就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了，我会快快长大成人，替母亲分忧。”
　　项灵犀点头：“我知道阿婧一定能做到。我来的路上听说……”
　　卫婧拉着她坐上榻：“你知道了？阿耶生前先后召见了朵母妃、三哥和五哥，又召集重臣拟制书传位给三哥，我知道三哥值得，却又有些担心，母亲很不高兴。”
　　项灵犀听说了殷国皇帝临终前传位于卫漆，毕竟现在皇子中年纪、心智、能力足以接手殷国江山的也只有安定王了，不过……
　　“先帝还召见了五皇子？”
　　“是，自从阿耶病倒，五哥侍疾不离身，瘦了一大圈，阿耶想是盼着三哥五哥手足友爱，才一起召见。”
　　项灵犀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隐隐不安，莫名觉得卫漆会失去什么，那是皇位都无法替代或弥补的……

　　很快她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朵妃殿下自请离宫，于漆林寺落发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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