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今日

　　林楠从陈秘书那里讨了车钥匙出来已经不止三四个小时。
　　从乡下回来，大家都是松一口气的归于平静。
　　老头子没了，无论这个家散不散，柳明程这个主心骨仍有说话的重量，一直都有，他是老大，长兄为父。
　　总有话需要说，老头子总有东西留下来，虽然不多，也总要安安静静坐下来吃一顿饭。

　　可林楠想自己确实野了。她在他们中间已然坐不住，她失去了往日的毅力找不回过去的能耐。
　　她原也不晓得要去哪里。她开着车看着街上的车来回路边行人熙攘她就要皱眉。她不想看到人。
　　选择最直接的路，落荒而逃，她想到郊外去也好，开到哪里都无所谓，可以走到自己不想走为止。
　　看田地看庄稼看山路看风云听昆虫乱嘶比什么都好。一个人不见最好，她也会忘了自己是人，是蟋蟀是空气都无所谓。只要自己足够渺小。天大地大不被人气浸染。

　　越开越远她就来了这里。
　　这里一大块地都是柳□□的。不干嘛，她只是用来建一座占地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工作室。方圆十里无人干扰。

　　林楠站在车前接到柳□□的电话。
　　柳□□问你在哪里。
　　林楠说来吸吸新鲜空气。
　　柳□□冷冷地说你去那里做什么？
　　林楠说妈我是你女儿。

　　——我是你女儿，我知道你打电话来质问我什么。那小子打电话去对证了吗？哭诉了吗？表示不忿了吗？很快呀动作！我是你女儿，所以我知道你不过是因为不喜欢有人侵犯你的私人领地。你决不会为他出气。至多无非是小孩子手里还新鲜的玩具。我是你女儿我知道，所以我这一句话也完全不是委屈的控诉。妈妈，谁叫我不是在街上就遇到他。妈妈，你护犊也好，不关我事。
　　妈妈，我是你女儿，你冷，我还会蠢到茫目对你有无限指望？早过去了。
　　所以，你意思意思就行了，我意思意思也完了。

　　林楠装作凄凄然的直接挂断电话，是因为说得太声情并茂，一时收不了。
　　林楠看着手里的手机跳出来的通话时间，想把她塞回兜里。
　　却突然被震到，太措不及防，太没心理准备。站不住，以为魂魄要被吓出体外，七魂九魄一瞬的飘离，也许命绳牵的还算牢，逃不出去，只扒拉出去一下闪个过场，便又被拉回来归好位。
　　手机被吓得掉到地上。反正站不稳，她便也顺势蹲下。
　　心里刚才就像被一双手穿过胸膛的手捏住，像捏西红柿被捏开来，也像被打结，一拧然后拉直。然后是钝痛，心有余悸，心跳巨烈，魂魄恍惚，长时间不能安定，喘不过气来。
　　林楠伸手捡地上的手机，苦笑，自己只记吃不记打，这次春雷在出门前便已经响过，一路上伴着云滚着风风卷着云也三不五时响一下，它不过就去喘了口气回来，自己就被吓到。

　　这世界可真正的无奈！
　　她抬起头看看天，风卷云残的样子算是天昏地暗了，山水树都仅是暗影笼罩，雨水一滴滴开始砸下来，砸到她脸上，伴着几声闷雷，终于开始下雨。

　　缓过劲儿，她想站起来。可身形一动，眼神闪过，便仿佛想起什么，发现什么，猛然回头。
　　即刻全身哄然一声，血气上涌。
　　再一次蹲下，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眸刹然漆黑，雨水冲刷白得泛青的脸。她呼吸又呼吸，一次次吸气吸进冰凉的水气仿佛数九寒冬的冰碴。
　　她往车下缩，像拱牛一样往车下缩，她抖着手按手机，手指仿佛是木偶妹妹上穿了线，不是她的不是她的，眼前有成千上万的黑色虫子在飞，围着她脑子转，不动声色就钻进她脑子里，吸食她里面一切的物质，不知道痛，但是她能看到，她能看到它们在从里面开始吃她，大脑小脑脑髓神经然后进入咽喉心脏。
　　然后，一瞬间虫子扑扇翅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音突然消失。
　　她知道自己的心自己的五脏六腑一缩，她转头看，漫天水雾里他的脸已经看得太清楚了，近到一伸手就能抓到。
　　她不知道电话有没有接通，手机落到地上的时候，她听到声音，漫天雨声中，她开始控制不住声音地喊，赵原，赵原你带我走，快点带我走。
　　眼睛看到一只泥样黑的手穿过雨幕伸过来，林楠嘶声力竭，她说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赵原，带我离开这里。

　　林楠读小学的时候，总是在学校附近遇到一个小儿麻痹的男孩，二里地外花农的孩子。没人管他，衣服残破，浑身肮脏，像个乞丐。
　　放学后顽皮的同学逗弄他，扔他零食壳，扔他石头。
　　他很少怒，怒得时候，他追着大家跑，却还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因为他是个傻子，智障，而且，他不会走路，腿伸不直，像动物一样用爬的，双手双脚配合永远默契。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消失，再没在学校周围出现过。
　　林楠从来不曾逗弄他，看到他她从来只是吓得远远的，她怕他。她怕他抓住她。

　　可现在，他竟然来追她，还是以前见过的样子，他没有长大。她没有欺负过他，他却出现盯着她跑。
　　以前没人认为他能跑得快，在地上爬，能如何敏捷？他们还喜欢让他追，反正他抓不到他们。
　　可为什么现在，他能一直跟在后面，自己甩不掉他，永远在离她十米远的地方。
　　她回头看到他的笑，像小时候见过的一样，疯狂而执着。

　　全身上下的雨水与泥浆，雨水冲刷着她的眼睛。
　　林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不快，而他竟然能像猎豹。
　　她恐惧，可她没办法，她只能跑，因为她看到他在追她。
　　她想躲开他，可她不知道往哪里躲。
　　他在不停的追。他不知道累，可是他为什么要追她？他能不能停下来，转头离开？能不能离开？
　　她记得她打电话给赵原了，什么时候打的她忘了，可她希望赵原快点来。
　　她双腿无力，全身发抖。
　　她以为她还是以前十二岁的样子的时候，那个男孩不跟别人玩却突然来追她。

　　三个小时后，柳书言在郊外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找到满身狼狈的林楠。
　　曾经在林楠分外无聊时被涎着脸抱着手机蹭过去说：“柳书言看看，姐姐好吧，把你号码放在亲属栏里啦”用来拉关系拍马屁的号码，被林楠按到了。
　　手机不是超智能，无法与人心电感应。

　　柳书言停下车走下去的时候，林楠已经抬起头，满脸惊恐，四肢紧绷仿佛随时逃窜。
　　这条小路很安静，这个村子现在也很安静，连狗也没有出来一只晃悠。到处是泥泞的路上只有雨水砸上去的淅淅拉拉的声音。空谷绝音一样苍凉。
　　只有昏黄路灯下，林楠眸光闪着执着的幽光。
　　目光愣怔，林楠盯着暗影里遥遥过来的人，直到灯光下出现清晰的身影。林楠身形闪动，出声乞求：“赵原？赵原！带我走！”
　　柳书言脚下一滞，叫：“林楠。”
　　蹲下去伸出手帮林楠擦去脸上的泥泞，耐心的说，“先跟我走！”
　　可林楠却被这突然的动作惊吓，盯着面前的人身子却猛的往后躲。
　　柳书言的手停在空中。雨没有停，这样的时间，却仿佛过去半个世纪。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林楠眼神阴狠嘲讽，却是分外清明的。
　　林楠说：“你是谁？柳书言。你只是个学生，你凭什么让我跟你走？你能做什么？你以为你能做什么？不要单纯。你没什么可以让我跟你回去。我也不会回去，那里也没有让我回去的理由。我会去找赵原。没你们什么事，我要走了，跟你说再见吧！”
　　柳书言没有阻止。

　　……
　　屋檐下，躲着的雨，走出去后便是夜里冰凉的雨水迎头而下。林楠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又看到那个一直在十米之外追着她的人。
　　她只是坚定着的一步步走。现在是她的极限，仅剩的理智，还能支撑的理智，恢复后她觉得是理智的理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到赵原。她只能等赵原。

　　柳书言站起来看着林楠走在雨里的背影，路灯下终于露出淡淡地笑，这是她的刻薄。字字见血，却也字字珠玑。他听得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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