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纪年

　　（一）

　　大三的暑假，开颜回到M市不久，和三两好友约了去柯俊家吃晚饭。

　　很罕见地，今晚柯爸也留在了家，和大家一起吃的饭。他让家里的家政阿姨做了一桌的好菜招呼大家；饭后还特意让柯妈妈去切水果，自己冲泡了一壶冻顶乌龙让这些学生娃娃们坐下来陪他喝茶聊天，。

　　来的同学，都是柯俊高中时的死党。除了开颜，还有陈珏和范集，三个人都还在读大学。

　　柯俊本来也是在M市当地的大学读专科的，但在县委上班的柯爸爸大手一挥，说：“读什么读？就一大专，读完回来，还不一样工作？正好，现在县里办公室有一个空缺，你回来上班吧。一边上班，一边把大专文凭拿回来。以后考考公务员，其他的就什么都好说了。”然后，柯俊就成了高中班里最早出来工作的一批人，从县委办公室文秘做起，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

　　开颜没有问过柯俊工作得开不开心。

　　不管柯俊给出哪个答案，开颜都没有想好有什么话题可以接着聊下去。

　　柯爸给四个娃娃每人倒了一杯茶，自己也慢悠悠地端了一杯品，并和蔼地跟大家说：“你们随便聊。明年你们就毕业了，聊聊看你们以后有什么想法。”

　　开颜和陈珏、范集互相看了看，都笑笑，没有接话，各自拿起杯子来喝茶。

　　开颜心里默默想：“我们就是过来同学聚聚的，不是来开家长会的。柯叔，真不敢劳烦您招呼我们啊。”

　　“开颜啊，你呢？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啊？”柯爸见大家都不出声，直接点了开颜的名字，问她话。

　　开颜愣了一下，然后礼貌地笑着回答：“柯叔，我暂时还没有计划。”

　　柯爸爸亲切地探身，给开颜续了一杯茶，和颜悦色地说：“明年就毕业了，该想想了，别到时来不及。”

　　开颜呵呵干笑，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一旁的陈珏帮开颜解围，岔开话题说：“柯叔，您这茶真不错。闻起来有很浓的茶香；口感也很不错，回甘十足。”

　　柯爸爸微微一笑，语带得意：“嗯，是好茶。前几天有人从台湾带回来给我的，说是冻顶山出品的正宗冻顶乌龙。”说完，指着那茶，微微不屑：“不过，就这茶，想让我帮他弟弟找个工作，也实在是太不讲究了。”

　　几个同学互相看了看彼此，神情有些尴尬。

　　柯俊有些不高兴，打断他爸：“爸，你说这些做什么？”

　　柯爸瞪了柯俊一眼：“你们也长大了，怎么就不能聊这些？”说完，又看向开颜，笑了：“开颜啊，你毕业后，回来柯叔给你找个工作怎么样？”

　　开颜一愣，微微诧异地看了看柯俊。

　　柯俊撇撇嘴，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柯爸继续说：“县里的事情，柯叔现在也还能说上一些话，明年你毕业，如果想回县里供电局，柯叔可以帮你想办法。”说完，笑眯眯地指着柯俊跟开颜说：“柯俊这小子，跟你同班三年了，你们也算知根知底。你毕业了回来供电局上班，跟他处处，看行不行。行的话，跟他一起过，挺好。”

　　开颜听完柯爸一席话，张口哑言，涨红了脸，转头看柯俊。

　　柯俊脸也一下子红了，看看她，又看看他爸：“爸，你这是！”

　　“哎呀，老柯，有你这样跟孩子们说话的吗？看，把开颜吓着了吧？”柯妈妈这个时候，笑着端了一盘释迦果和一碟葡萄从饭厅转了出来，圆场。

　　柯爸爸不甚在意地看着孩子们，回答柯妈：“这几个孩子，咱也算是看了几年了。开颜跟柯俊一向感情不错，我也觉得开颜靠谱，这不是挺好的嘛？”

　　范集跟柯俊从幼儿园就开始同班，算得上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他在柯家出入了十几年，对柯爸比较熟悉，也就不太怕他，笑嘻嘻地插话：“柯叔，我跟开颜也一向感情不错啊。您怎么就不把我跟开颜凑一凑？”

　　柯爸瞪了范集一眼，指着陈珏说：“范小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陈丫头两个眉来眼去的！”

　　这下，连陈珏都有些坐不住了，闹了个大红脸：“柯叔，您怎么把我也给扯进来了呢？”

　　柯俊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来，不客气地打断柯爸：“爸，你操这么多心做什么？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说完，站起身从柯妈妈手里拿过一碟葡萄，招呼小伙伴们走：“来，进我房间听歌。”

　　开颜忙跟着起身，本来想拔腿就走的，想了想，还是站住了，跟柯爸弯了弯腰浅浅地行了礼，礼貌地做了回复：“谢谢柯叔高抬。我毕业后的事情，目前还没有决定，但很大可能是不会回来。我想到外面看看，见见世面。谢谢柯叔关照了。”

　　柯爸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柯妈妈把手中的释迦果放桌上，伸手亲热地拉起开颜：“开颜，别跟你柯叔一般见识哈，现在还早着呢，才大三。慢慢来，还有一年时间，你再好好想想。”说完，温和地笑着把开颜领往柯俊的房间，并招呼范集和陈珏：“来吧，你们都一起去小俊房间，好好聊。”

　　四个人进了柯俊的房间，柯俊当着柯爸柯妈的面，直接把门关了。

　　（二）

　　一个好好的聚会，被柯爸一席话搅得有些意兴阑珊。

　　开颜不客气地拉着陈珏坐到了柯俊的床上，收起乖乖女的面孔，压低了声音跟柯俊讲：“嘿，我跟你说，你可别添乱，听到没？”

　　柯俊苦笑着，倚在门边，把头靠到了范集肩上，哭笑不得：“姑奶奶，我就是对你有些小心思，也被我爸搅黄了啊……”

　　开颜把脸撇向一边，鼻孔朝天：“我有男朋友了。”

　　三个小伙伴很惊讶，都啊了一声。

　　陈珏拉拉开颜的胳膊：“真的假的？谁啊？”

　　柯俊也一步蹭过来，靠到两个女生身边，戳开颜肩：“别骗我们！”

　　范集比较冷静，问：“是钟涛大一时告诉我们的那个家伙？”

　　开颜面对好友们的追问，有些脸红，但她没有避开大家的目光，很坦然地跟大家对视：“是。他叫左林。”

　　“你为了这个叫左林的家伙要抛弃我们？”柯俊张牙舞爪，差点嚷起来。

　　范集一把捂住他的嘴，侧脸看了看门口方向，示意柯俊小声点。

　　开颜压低声音反驳：“即使不是为了这个家伙，我也不想回来！”

　　“为什么？”柯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拉开书桌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口气不善地要开颜给个答案。

　　开颜伸手搂着陈珏的肩，摸了摸她柔软的发，视线停在陈珏的头顶，叹气：“这里山好水好，我从小到大，都很喜欢。可是，在这里生活，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脱不了关系和钱。关系和钱这两样东西，不好意思，我和我家都缺。我不想将就。”

　　柯俊怒了：“你不是还有我们吗？担心那么多干嘛？”

　　开颜看了柯俊一眼，笑了，凉凉地应：“是，我有你们。柯叔都想好了，让我毕业后进你家门，给你做媳妇儿。”

　　柯俊被堵得一口气上不来，脸憋得通红。

　　陈珏用头碰了碰开颜的头，轻声笑，打破两人僵局：“开颜，我倒是觉得你跟柯俊凑一对，也好过跟那个我们都不认识的左林跑啰。”

　　开颜冲陈珏扮了个鬼脸，调侃她：“你和我，全都内销的话，这世界就要不太平了。”

　　陈珏作势掐了开颜一下，笑骂：“你这死丫头！”然后看向范集。两人对视一笑，柔情蜜意。

　　开颜搓了搓胳膊：“看这肉麻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柯俊捂着心口，用无限忧伤的夸张表情对着三个小伙伴曼声唱：“这个世界，只剩我一人。从此以后，无雨亦无晴……”

　　范集伸手拍了一下柯俊的头，笑着打断他的自艾自怜。

　　开颜和陈珏抱在一起，笑作一团。

　　（三）

　　这个假期的尾声，正好赶上中秋节。

　　叶妈妈煮了板栗和菱角；叶爸下班后带回了单位发的月饼，还买了梨和蜜柚。按照以往的习惯，一家四口聚在客厅，吃东西、看综艺节目，跟全国人民一起赏电视上的月。

　　今年中秋M市的月亮特别的亮，客厅里即使开着灯，屋里的人一样可以在窗棱上隐约看见月光。

　　开颜边剥板栗，边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隐约的光芒。

　　叶妈妈把东西都摆到桌面后，也在叶爸的对面坐了下来，吩咐开眉：“去，把冰箱里的雪碧拿出来。我们边吃边喝，这才像过节。”

　　开眉咬着手里的菱角，听话地起身去了厨房。

　　叶爸爸用水果刀划开蜜柚的皮，一瓣一瓣打开，手法娴熟。他边低头忙乎，边开口，用通知而非商量的口气跟他大女儿说：“开颜，马上就大四了。你毕业后，回来M市吧，爸爸托人找找关系，应该可以回来供电局上班。”

　　又是关系！又是供电局！！

　　开颜觉得烦躁，低下头，把剥好的板栗放到嘴里，很沉默很缓慢地嚼了几口，然后抬头看着叶爸说：“爸，我毕业后想在外面找工作。”

　　叶妈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怎么行？！”

　　叶爸也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女儿，问她：“好好的，为什么不回来？”

　　开颜深呼吸了下，抬头看自己的父母：“爸妈，我回来，过跟你们一样的生活，我不愿意。”

　　叶妈气得瞪眼：“你这孩子！我和你爸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叶爸爸听了开颜的话，认真打量女儿数秒，见她的神情不像开玩笑，叹了口气没说话，低下头，继续剥蜜柚。

　　开眉从厨房里拎着大罐的雪碧出来，她显然是听到了姐姐说的话，把雪碧放桌上，伸手按着叶妈的肩，把叶妈按回椅子上坐着：“妈，你急啥？坐下，吃东西。”然后动作利落地打开雪碧，分别倒了四杯，把第一杯放在了叶妈面前：“姐想出去，就出去试试呗。我留家里。”

　　开颜看向妹妹，欲言又止。

　　开眉冲姐姐笑，把一杯雪碧放姐姐面前：“姐你别这样看我。我考不上大学，不会出去读书，也不想出去打工。在家里找份工做，还能照顾爸妈，这样挺好。”

　　叶妈拿起饮料喝了一大口，压下火气，试着跟开颜讲她的道理：“你一个女孩子家，出去外面找工作，千难万难的，有什么必要？回家来有什么不好？找个供电局的工作，以后找个好单位的人结婚。高薪双职工，在这里，要啥没啥？！”

　　开颜低头看着玻璃杯壁上的水珠，仿佛又看见了柯俊爸爸那高高在上端着的笑脸。

　　叶妈见开颜不吭声，气得推了推叶爸：“喂！看看你女儿！你不说说她？”

　　开颜伸手从叶爸手里接过一瓤蜜柚，用指甲掐开果皮，把果核一一抹落到桌边的垃圾桶里，然后起身，挪到叶妈坐着的椅子扶手上靠着妈妈虚坐下来，把剥好的蜜柚放妈妈手里：“妈，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善逢迎，不会巴结，咱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关系。如果回来，你觉得我能比你和爸过更好？”

　　叶妈哼了一声，把头扭过去：“我和你爸过得挺好。”

　　开颜捏了捏叶妈的肩，放柔了表情，看向爸爸笑了笑：“爸妈，我没说你们过得不好。我只是说，我们家这个小地方，想活更好，是要靠混圈子的。而我，不愿意也没有心力去发展复杂的人际关系。我想去一个靠自己、有能力肯努力就可以过好的地方，相对比较公平和透明，不用看太多人的脸色。”

　　开眉拿了一个雪梨，也不削皮，直接咬了一口，冲姐姐呵呵一笑：“确实，眼力这么差，如果靠察言观色活，姐，你以后啊，说不准还得靠我养。”说完，冲叶妈妈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用叶妈黑成一片的脸，直接证明开颜的眼力差到地板线下了。

　　开颜笑嘻嘻张开双手，搂叶妈脖子，撒娇：“就是，就是，看，开眉都看出来啦，她姐啊，就混不了看脸色的圈！”

　　叶妈一把夺过开颜手中剥好的蜜柚，同时把开颜的手从她脖子上拿开：“走，走，走，离我远点。有本事自己去外头试试，我就等着看你找不到工作回家来找我和你爸哭！”

　　开颜不顾叶妈臭着一张脸，把脸靠近叶妈脸颊，轻轻蹭了蹭，然后才笑着从叶妈身边挪开。虽然叶妈口气很不好，但，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松口了。

　　叶爸这个时候才出声补充了一句：“开颜，要回G省来。”

　　开颜肃了脸色，认真地答了爸爸一句：“嗯。会的。”

　　开眉啃完了一只雪梨，拉过桌上的月饼来切，边切边跟她姐说：“这月饼呢，今年我们一家四口人是聚一起吃了。过了今年，还不知几时能再一起吃呢！姐啊，你多吃点，免得有遗憾。”

　　开颜直接丢了一个白眼给妹妹：“去！以后，即使我不回来，我的月饼都会回来的。大不了，我把月饼一切四块，先吃掉一块，其他的再给家里快递回来。”

　　开眉很不客气地嗤笑了一下，没再跟姐姐抬杠，递给开颜一块切好的月饼：“给！你最爱吃的豆沙馅。”

　　开颜接过，转身走到了窗边去吃月饼。看起来像是在看窗外的月亮，实际上是在掩饰微湿的眼眸。

　　家人和这方山水，都很爱。

　　可是，人生那么长，怎堪将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