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

　　中军帐内，李靖眉头紧锁，来回踱步。
　　“父王不必担忧。”金吒上前道，“孩儿在佛门曾听说，白季子与水母娘娘有过交情。她现在灵惠夫人座下，何不请她去说服水母娘娘退兵呢？”
　　“那白季子自己还不是为了许仙水漫金山？她就愿意做这个说客？”
　　“试试吧——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沉香和敖春来到泗州城时，惨况令他们吃了一惊。只见洪水怀山襄陵，泗州城已成汪|洋泽国。百|姓流离失所，扶老携幼，嚎哭遍野。泗州城地处平原，没有多少可供躲避的高地，许多人葬身洪水，尸骨无人收，臭不可闻。
　　哪吒看到沉香来了，很不乐意。
　　“唷，泗州城都让水淹完了，这里可没有坟给你毁。”
　　“哪吒大哥，你还在怪我。”沉香嗓音闷闷的，“可是这回，我是真的知错了。过去的事情都是我不好，可是现在我真的很想为三界众生做点什么……看到泗州城，我也……”
　　“好了你别说了，我明白。”哪吒不是记仇的人，“这个水母娘娘，真不是东西！”
　　“天庭又打不过了？”
　　“倒也不是——可就是没人拿得住她！”
　　裁军整顿之后，天军的战斗力有所上升，泗州城一战，各路人马俘虏的小妖已达数万之众。奈何水母娘娘神通异常，众神将与她交手，竟无一胜绩。
　　“有这么厉害？嗳，我去试试吧？”
　　“你？”哪吒撇了撇嘴，“好，那你就试试。我给你压阵。”
　　两军阵前，哪吒观敌瞭阵，沉香叫阵。一声炮响，水母娘娘毫不含糊，出阵迎敌。只见她金甲红袍，头戴赤霞攒金红绒冠，压着乌油油的发，面如银盘，双眉浓|黑，斜飞入鬓，直鼻梁，高颧骨，大眼睛，唇红齿白，英气勃勃，不输于男儿。
　　“何人叫阵？”
　　“劈山救母、迎出新天条你不知道吗？我就是刘沉香！”
　　“我当是谁？原来是个糊灯笼的乡野村夫。回去吧，跟我斗，你还不够格。”
　　“好泼|妇！”沉香气不打一出来，“亮兵器吧！小爷从来不欺负女流之辈！”
　　水母娘娘双手一交，只见水光潋滟，竟在她手中聚成了一对湖色的旗子。
　　用旗子当兵器？沉香有些惊讶。却由不得他多想，水母娘娘将旗一挥，洪泽湖水排山倒海，随旗而起，如一只巨臂向沉香袭来。沉香闪身躲开。水母娘娘一击不中，不慌不忙，挥舞双旗，指挥着洪泽湖水左右冲|突。沉香一边躲避，一边观察，终于找到了机会，抢近前来，抡斧当头砍下。水母娘娘也不躲避，小斧整个没入了她的身|体。
　　沉香只觉得水母娘娘体|内有一种沉重的阻力，动作越快，阻力就越大。
　　水母娘娘忽然抬头一笑，整个身躯化作流水，向上散去。沉香还没来得及反应，水母娘娘的身躯早已在他身后重聚，挥旗召浪。沉香一时不防，被浪头打出数十步远，才稳住了身形。
　　“你也不过如此。”水母娘娘一声哂笑，“饶你一命。回去报个信，交出时廷芳，我即刻退水。否则，三界之内就再也没有泗州城了！”

　　哪吒接应了沉香下来：“怎么样？我说了你还不信，这个水母娘娘，神通也太异常了。怕倒是不怕她，可就是拿不下！”
　　沉香悻悻：“一定有办法的！对了，她说的那个时廷芳，是什么人啊？”
　　“太守的儿子。水母娘娘看上了他少年人才，要招他为夫。他害怕了，骗了水母娘娘的宝珠逃回来。水母娘娘就水淹泗州城，要太守交出时廷芳。”
　　“还有这种事？！”沉香一转眼珠，“那个时廷芳现在在哪儿呢？我要见见他。”

　　泗州众百|姓抛男弃女，啼饥号寒。面有菜色，肌肤溃烂，患病者不计其数。食物、药材紧缺，商贩开始哄抬物|价，百|姓们不得不卖儿鬻女。
　　水漫金山的惨景，仿佛还在眼前。白季子到洪泽湖时，只觉得又悔又愧——当初为什么就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忘了这样做会给百|姓带来怎样的伤害呢！
　　“白季子？”水母娘娘很是惊喜，“听说你在顺济社做了状师，怎么有闲到我这里来？难道是来助我的？”
　　“不，我是来劝你息干戈、退洪水的。”
　　水母娘娘的脸立刻拉下来了：“白季子，谁都可以这样说，偏偏你不行！难道你没有像我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吗？你不懂这种相思之苦吗？”
　　“谁没有相思之苦呢？泗州城千家万户的妇|人，有丈夫的不在少数。你这一场洪水，让多少春闺梦里人，成了冰冷的尸体？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为什么一定要以这么多人的痛苦为代价呢？”
　　“你当初不也是水漫金山？”
　　“我那是做错了啊！我不希望你也犯这样的错误。”白季子语重心长，“听我一句劝吧，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退了洪水才会后悔！天庭算什么？泗州城算什么？我只要时廷芳！”水母娘娘一声冷笑，“那刘沉香也是犯上作乱，现在怎样？坐上了天界太子的尊位，誉满三界，享尽荣华。只要拳头硬，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可知道，我来之前，林师叔对我说了什么？她说要是说不动你，就先说散你那些小妖——没得跟你一块儿遭殃！”白季子摇了摇头，“我拿你当朋友，才对你说这些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举世皆敌，你赢一千次不算数，输一次就全完了！”
　　“好啊，那我就看看，我什么时候才能输那一次。”水母娘娘只乜斜着眼睛，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是我赢一千次代价大，还是交出时廷芳代价大？只要交出时廷芳就能免除水患，他们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泗州城外的一处高地上，太守时德明阖眼不语，时廷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太守夫人搂着他哀哀哭求。
　　“老|爷，您糊涂了！那水母娘娘是个妖怪啊！廷芳是你我的亲生儿子，他犯了什么错？怎么能任由一个妖怪处置？！要我舍子，你就先把我杀了！”
　　时德明睁开眼睛，一声长叹：“我又能怎么办？你我是廷芳的父母，可我也是泗州百|姓的父母官啊！难道为了保全我时德明一家，就眼睁睁看着泗州城万家流离失所吗？夫人啊！廷芳此去不是去送命的，可是这水要是不退，每一刻都不知要送掉多少条人命啊！”
　　“我儿子又不欠泗州城什么，凭什么要为他们舍身？”
　　“难道我就忍心吗？可是不这样，怎么退得了洪水呢？夫人，为了泗州城……咱们先过了这一关，以后的事以后再计较行吗……”
　　洪水滔天，阴风怒号，哪吒望一望黑沉沉的天色，仿佛密云之间依然可以看到四条老龙在盘旋。多么熟悉的场景啊！父亲的冷语，母亲的泪水，洪水的胁迫，百|姓的呼号……他冷笑一声，撇了沉香和敖春，跳下云端：“够了！时德明，你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你还没那么狠心。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把你儿子送到洪泽湖，以后你要是后悔了，良心不安了，只管来找我报仇！”
　　哪吒一伸手，将时廷芳拽到自己身后：“廷芳，跟我走！”嘴上说要走，脚下却一步也没有迈出去，双足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不过是半大孩子的样子，却分明是保护身后那个七尺男儿的姿态。
　　时德明一见哪吒这般模样，从天而降，大吃一惊：“怎么？你……你是？”
　　“哪吒在此！”
　　太守夫人|大喜过望，不住地叩头：“哪吒三太子来了！太好了！廷芳有救了！泗州城也有救了！”
　　沉香和敖春也落了地，看见太守夫人这般模样，心情更加沉重了。倒是哪吒把太守夫人扶起来：“你放心，我们会有办法的。”
　　就在这时，金吒找到了这里。
　　“哪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沉香也在？走，跟我走，父王找你们，有要事商议！”
　　到了中军帐，除了李靖，南北战神也在这里。沉香还不认识他们，李靖做了介绍。
　　虽然现在天庭倚重地方势力，放权给他们，但杨戬那一番折腾毕竟不是白费功夫，现在这种放权，与一千年|前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故南北战神也不好太张扬，这些天不过是压阵助威、抓些小妖而已。只是看多了水母娘娘与别人争斗，二人都觉得似曾相识，因此特地请|命与水母娘娘一战，他们更加确定了——
　　“水母娘娘的招式和身法，太像当初的弱水了。她一定跟弱水有关！”
　　“弱水？”哪吒很惊讶，转而大喜，“既然如此，我去请我二哥来！”
　　“你二哥？木吒吗？”
　　“不不不，杨二哥。”
　　“杨……二郎神？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沉香大吃一惊。
　　“咳，你不知道。当初弱水下界，正是我二哥领着我们把她送回天河去的——这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跟你慢慢说。父王，大哥，我走了，你们等我好消息吧！”哪吒说着便要出中军帐。
　　“且慢。”李靖制止了他，“杨戬戴罪之身，怎能轻易放他出来？”
　　“事急且从权！”南极战神拱手道，“泗州城可不能再等了。李天王，您应该有相机行事之权吧？”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杨戬狡诈多端，神通广大，放他出来，他跑了算谁的？”李靖捋着胡子，瞥了沉香一眼。
　　沉香被他这么一激，立刻站了出来：“我去找他！就算他跑了，我也能把他再抓回来！”
　　正中下怀，李靖大喜。这位沉香太子向来无|法|无|天，不管做出什么都不会受到惩罚，这件灰色的事只有让他去做。再说，谁都知道他与杨戬有仇，他亲自去请杨戬，别人也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姿态还是要做足：“这样可不好，不好。还是待本王去请示陛下和娘娘，再做道理吧。”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得耽误多少工夫？”沉香一下子急了，“小事一桩，有我在，李天王不用担心的！”

　　沉香来到舍身崖时，可巧黄天化也在。他一见沉香来了，就很不悦，站起来拦在前面：“你又来干什么？”
　　“洪泽湖水母娘娘淹了泗州城，”沉香仍不愿说是来请杨戬降妖的，“我来问问二郎神退水之策。”
　　“那水母敢是我师|兄放出来的？”
　　“不是。”
　　“她淹了泗州城敢是我师|兄教|唆的？”
　　“也不是。”
　　“着啊！水母娘娘淹了泗州城，跟我师|兄有什么关系？以前他是司法天神，这种事来找他还有几分道理。现在他早就交出金印了，还不让他休息休息？也不知道是谁惯出来的怪毛病！”
　　“天化，少说两句吧。”杨戬轻轻|按了按黄天化的肩，“沉香，有什么事坐下说。”
　　“那你们聊着，我先走了。”黄天化临走前，还不满地瞪了沉香一眼。
　　杨戬把黄天化用过的茶盏拿开，换了一只茶盏烫过，添上新茶。
　　“泗州城现在如何了？”
　　“唉，惨不忍睹！”沉香叹了口气，“是这样的——南北战神说她可能跟弱水有关，所以我来……来请你去降妖。”
　　水母娘娘的事，杨戬是知道的：“她有十万小妖，是不是？”
　　“小妖？唔……大概……是吧？”沉香从来没关心过水母娘娘，对此一无所知。
　　“她水漫泗州城，是为了要时廷芳一个人，是不是？”
　　沉香点了点头：“为了一个时廷芳，她就……”
　　“为什么不把时廷芳送给洪泽湖？”杨戬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当年那桩往事——说不定，沉香能理解自己当年的做法呢？
　　“太守也这么说，可是你没看到时廷芳一家生离死别……”
　　“你看到了时廷芳一家生离死别，你看到了泗州城千家万户流离失所吗？任何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痛苦，都不会比太守和太守夫人轻。谁不是父母养的？谁没有亲人好友？难道太守的儿子就比平民百|姓的儿子高贵？”
　　沉香怔住了，可又不愿认同杨戬，转念想起了哪吒保护时廷芳的姿态，还有太守夫人的哀求，顿时有了说辞：“我都看到了。可是，时廷芳一介书生，凭什么要舍己救泗州？因为泗州城万家，就可以强|迫时廷芳一人跳入火坑吗？他不愿意跟洪泽湖走，你硬要把他推出去，这就是谋害！”
　　杨戬的脸色白了白。
　　谋害？对，你说得对极了……这正是谋害。
　　沉香并未留意到杨戬神色异样，继续说：“你今天谋害时廷芳，明天又要谋害谁？如果这个道理讲得通，那为什么不把我师祖杀了，让众妖分食其肉？这也是为了万家而牺牲一人，有何不可呢？——要是认了这个理，谁还能安安心心地活着？不知道哪年哪月就为了‘千家万户’稀里糊涂送了命！”
　　“你当真觉得不能牺牲时廷芳一人吗？”
　　“当然不能！”
　　“即使是为了泗州城千万家百|姓？”
　　“时廷芳不欠泗州城的！”
　　罢，罢，罢。此事，不必再多想了。
　　“我可以去解决这件事。但是李天王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要赦免出狱？”
　　“不是。”
　　“你要我回避？”
　　“也不是。”
　　“那你要什么？”
　　杨戬站了起来，遮住了身后的书案。那书案上，摊开着几册邸报，一只算盘压在一张纸上，纸上写着几行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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