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四十四章 罪

　　君若雪的刀没有扎在致命之处，钻心的疼痛让程诺一度陷入昏迷。他醒来时，费力的抬起眼皮，周围一片漆黑，腐烂的臭气加着血腥，让他作呕不止。

　　他竟压在两幅骨头架子上，君若雪竟扔他进了别人的棺材。

　　他没有什么力气，灌了迷药，加之伤口没有包扎，失血过多，就连手指也动弹不得，他意识溃散，昏一阵子醒一阵子，听见棺材外有填土的声音。

　　时间流逝的尤其漫长，伴随着填土声止后，是彻底的安静，程诺周遭越来越热，肺腑呼吸不顺畅，看来君若雪是真想杀了他，活活闷死，流血而亡，连带着垂死却无力挣扎的恐惧。

　　他不能这么死了。

　　重逢有多么难得，老天明明已经圆了他的愿望，却还没等他把愿望捂的热乎，便将愿望击的粉碎。

　　强忍着痛苦与恶臭，他努力大口呼吸，多撑一会儿，哪怕多一刻，小安说不定就找到他了。

　　等待是煎熬，程诺的记忆，断断续续，一会儿在银安古城的城墙看雪，一会儿在梅宅的画室里为临摹《断崖飞瀑图》忙碌，一会儿又到了程家村的破屋屋顶，指着天上的星星，与牛牛说哪一颗是北落师门，一会儿又是花树下小安与他深情相拥。

　　他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了，他直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好像被藤蔓紧紧的缠住，向着更黑更暗的地方不断地深陷。

　　朦胧中，有一股微弱的力气抓住了他。

　　程诺听见棺材之上的嘈杂，好像来了许多人，是小安找到这里来了吗？

　　君若雪发疯的与小安诉说着自己过去，细节是他也不曾听闻的，君若雪已经被仇恨拉入魔道，万劫不复，经历过那般残忍的过往，唯一支撑她活着的理由，或许就是对许家滔滔不绝的的恨。

　　他同情君若雪，但不能容忍君若雪把这些错误归咎与无辜的小安。

　　小安带了人手，地上似乎也有个棺材，然而棺材里没有他的影子。他听见小安愤怒的质问，君若雪竟然让小安用自己的死换他的活。

　　小安，不要听她的……

　　小安，我在这……

　　程诺想要发声，奈何喉咙如同灌了铅水，连呜咽之声也发不出。

　　他听见君若雪说，当年卖了自己的人是她，是自己的姐姐，惊讶之余，却生不出丝毫的恨意。他只觉自己的人生可笑又悲凉，自以为绚烂明亮的人生，为何会这般失败，连最亲的亲人都容不下他。

　　八年，消磨了他的一切，他从踌躇满志的少年，到如今只想陪着喜欢的人过安稳日子，平平淡淡，蹉跎岁月。他输的太彻底了，从云端跌入沼泽，小安把他救上了岸，却洗不净他早已渗入骨髓的淤泥，换不了早已冻僵了的热血。

　　他佩服小安，经历最亲的人离世，能绝地重生，反败为胜，他做不到，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的灵魂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说，死了也好，小安会忘了他吧，岁月漫长，他只求小安在清明除夕，给他暖一壶酒，烧几柱香就好。

　　另一半在说，不，不能输，输了，他会死，小安就算活着，也会痛苦一辈子。他哪怕是死了，也不能无声无息的死在别人的棺材里，他想见小安最后一面。

　　他还没有，与小安好好的道别。

　　“你赢了，”小安如是说。小安的决定，是拿自己的命换他吗？

　　匕首扎进小安的身，也扎进他的心。剧痛割断了他的灵魂，分裂两处，南辕北辙，他只能选一边方向，放弃另一个。他心有选择，挣扎着撕扯拉他下坠的藤蔓，用尽所有的力气，触碰到棺材的木板。

　　他太虚弱了，虚弱到只抬起了一根手指，之后便陷入深深的昏迷之中。时间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银安私塾，两个小小的身影，隔着小桌，端着竹子的两头，单只眼睛对着中空的竹心，看着对方的眼睛。

　　小安的眼睛，像天上的星辰，灿烂明亮，他喜欢星星，喜欢那双眼睛，愿意倾其一生，满足他所有的愿望。

　　小安，若有下辈子，我定在对你心动时，与你告白，天高海阔，死生不负。

　　……

　　“小诺，小诺……”许思安从棺材里抱起冷冰冰的身体，手上沾满了浑浊粘稠的血。程诺躺在两具尸骨之上，不曾回应他的呼喊。

　　“程夫子……程夫子，你理理我啊……小叔，程夫子是不是要死了……”许清轩哇哇大哭，抱着程诺垂落的手臂不停的摇晃。

　　“闭嘴！”许思安一巴掌糊上侄子的乌鸦嘴。

　　程诺呼吸匀称，只是因药性脱离，血流的多，但不是致命伤，比西南山地程诺高烧不退时，他镇定太多。

　　兰陵已经喂程诺吞下了几颗还魂丹。名字是土了点儿，功效也没起死回生那般玄乎，是秦王爷从英武王叔那儿，连带着边境守军的兵符，一起继承下来的药方，补气养血的。医毒是暗卫的必修课，兰陵身为秦王爷的贴身侍卫，常备的药丸多随身携带。喂了药丸后，又拿了止血药粉，撒在程诺胸前的伤处。

　　许思安怀抱着人，轻声哼着古城的歌谣，程诺缩紧的身子，缓缓的平静下来，呼吸从短促到顺畅。他两次失而复得，感念老天对他不薄，心里暗暗发誓，同样的错误，他绝不会犯第三次。

　　许清轩哪里知道，他看着小叔伤心模样，与兰陵急急切切的拿出各种瓶瓶罐罐，以为程夫子快死了，他不想程夫子死，模糊的记忆又一次清晰，许家满院子的尸体，满院子的血，他们侥幸从那场惨绝人寰的残杀中活下来，刀锋夺走了小叔的笑容，在那以后，小叔五年都没有笑过。

　　程夫子来了，小叔才会笑，又活的像个人，又有了希望。老天怎能如此残忍，给了小叔希望，又要再一次，把希望摔碎，一声不吭地离开，连个渣滓也不留下给他？

　　从前，他的小叔，明明看不见，还总是跑到城墙上去，数着哪一颗颗星星最亮。父亲默默的看着，不住的叹气，憔悴的身形，如城门口石碑旁那棵苍老的古柏。

　　有一次，他听见父亲母亲吵架，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

　　君若辰。

　　因为好听，他记得尤其深刻。

　　若辰，明若星辰。

　　小叔仰望星空，沐浴星光，穿透无边无尽的黑暗，如传说故事中的牛郎织女，生死契阔，天涯海角，思念长相，千里婵娟。

　　他本已经忘了这些，连同那夜许府满地的血。

　　他发疯的跳起来，捡起兰陵暂时搁置在地上的暗卫长刀，奔向君若雪的方向，朝着满眸惊恐的君若雪一刀砍下去。

　　“小公子，万万不可……”

　　小孩一刀砍错了方向，下一刀被旁边暗卫牢牢的按住，兰陵抽走他手里的刀，把拼命挣扎的小孩抱了回来。

　　许思安一心在程诺身上，听着许清轩的哭喊，才想起还有个罪魁祸首君若雪。

　　“清轩，退下，”许思安拦腰抱起程诺，身体轻飘飘的，好不容易被他喂上来的体重，又缩回去了。许思安心疼不已，小诺的伤，拐卖的仇，连本带利，他绝不会轻饶，“先关起来。”

　　小清轩哭喊，“小叔，你杀了她呀！她是杀爹娘的凶手！那天我看见她了，她挽着那山匪头子的手，进了咱们的宅子，跟着山匪杀了爹，杀了娘，杀了伯伯，她就站在门前冷冷的看，她们是一伙儿的！”

　　幼小的他，被许思宁塞进了水缸，他躲在水缸里，从水缸盖子的缝隙中，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记下了所有山匪的样子。

　　秦王爷当年派兵端了霸王寨，他一直以为许府的仇人都死绝了。可他竟然，竟然又一次见到了这个女人。这个恶毒的女人，伙同匪帮杀了他亲爹亲娘，弄伤了他的小叔，绑架了他的夫子，他不亲手杀了她，就不配当许家的男人！

　　小孩很猛，啃掐抓挖咬齐齐上，兰陵怕伤了孩子，不敢用强，堂堂高手转瞬间被小屁孩抓出好几道血痕。

　　许思安几乎站不稳，险些摔了程诺，他脑海中晃过那日深夜许府的惨叫连连，不至今不散的血腥味。

　　他讨厌被人碰，一有人碰他，他就想起那血腥的味道，想象出大哥大嫂倒在血泊中的情景。他看不见，只记得说话人的声音。秦王爷当年也没麻烦他，而是直接带清轩去大牢认得匪首，若这女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清轩不会骗他，既然清轩肯定，那君若雪必在霸王寨之中。

　　一伙的……

　　秦王爷让清轩见到君若雪的目的，难道就是借着清轩之口告诉他，当年屠杀许家的那群山匪，与君若雪有勾结吗？

　　“兰陵，带小诺与清轩先走，”许思安轻轻把程诺交给旁边的暗卫，“小诺伤好之前，我会暂时留在东泽郡，找家干净客栈，三间上房。”

　　兰陵赶紧找了块儿板砖，把嘶哑咧嘴的许小少爷拍晕，命人带回城中。

　　许思安挥挥手，暗卫拿掉了堵住君若雪嘴巴的碎布。

　　“许思安，人你已经找到了，算你厉害！我一直很想知道，男人跟男人之间怎么爽到？之前霸王寨里，也有喜欢上男人的。”

　　“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不是想听你说这个。”许思安面无表情，冷冷的问，就如同地狱归来的冷面修罗。

　　君若雪笑，“那小孩子是谁？许思宁跟陈淑的儿子吗？我一直好奇，你跟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许思安不言语，冷冽的气场透着强大的威慑，压得周遭透不过气来，君若雪笑着笑着，越来越勉强，下意识的发抖，逐渐失去了笑意。

　　“没错，是我，我跟了霸王寨寨主，在他耳边吹了枕边风，我告诉他就是你们许家报了官，断了他毒大米的财路。你们许家，害我君家家破人亡，我便还你一个家破人亡，有什么错吗！”

　　“没错，”许思安摸上女人的脸，那张脸有几分像小诺，毕竟两人有着同父的血缘。可两人骨子里，却是善恶有别，小诺善良，她却狠毒。

　　“错的是我。”

　　许思安的手指在女人的脸上游移，最终抹去了女人流落在脸颊的眼泪。

　　“君若雪，你听好，我哥他之所以消了你们君家的户籍，是因为他想骗我。因为我喜欢若辰，他觉得如果若辰若是死了，我这份离经叛道的爱就能结束。”

　　“承认了，你承认是许家先对不起君家……”

　　许思安深呼吸，“人人都有选错路的时候，一念之差，有的能补救，有的则不能。选错了路，就该付出代价。大哥是，你也是。”

　　“你……你要做什么……”

　　许思安背过身去，大步朝者下山方向走去。

　　君若雪还在呼喊，“许思安，你停下，你不许走，你……你到底想怎样……”

　　许思安沿着原路返回，上了马车，程诺与许清轩乘另一辆，已经返回东泽郡城。

　　马车徐徐前行。

　　行了一段儿，车中传来许思安极度疲惫的声音，仿佛沉浸了千百年沧桑沉浮，厌倦了世道。

　　“你可以回去复命了，与秦王爷实话实说……他大概早就猜到了吧。”

　　兰陵问，“许公子，那女人……如何处置？”

　　“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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