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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观《秘史》借谏陈情传咽音闻声入戏
却说飞琼知准朝廷不动文丞相,方始放心。当日回北时,先就被太子拘进了东宫,照应东宫国子监。自从阿合马断了国子监廪食,大都国子监就关停;真金恐冷了学子心,在东宫重设起国子监,凡有心复学的,皆入东宫,仍请许先生为顾问。宫师府不能开府除授官吏,詹事虽立,又不曾另设詹事院,不过这几个谕德、赞善、讲官代课,也甚辛劳。
又是不忽木先提起,宋朝月有谏官供课;日有朝臣轮劄;又有转对、请对、非时召对;凡百执事,皆有觐见奏陈之事。而我朝无大朝会,仅有亲信大臣御前奏闻,虽表为汉制,实犹草原遗法。且御前奏闻必以宿卫陪奏,事传外耳,此是不尊大臣。因此东宫每日论奏,真金都摒除宦官、近侍与宿卫等,独与宫臣议论。
李谦、白栋等又进奏,须设经筵制度,使人主为学日新。原来北朝并无经筵制度,皇帝唯偶然兴到,一召儒臣讲史读经而已。只为真金雅好儒学,誓崇汉礼,是以独在东宫立起每日经筵讲学。东宫多是些青年为官的,最勤勉用心。早进筵讲、日授学生,夜值锁院,都朝夕不出东宫。
今日是许飞筵讲。五鼓时分真金就出了寝殿,入崇文阁。阁中设下案席,许飞位东,太子位西;许飞先坐,太子复坐。原来当日窦默、姚枢避王文统炙焰,欲入东宫避祸,为太子师。许衡以为不能复古礼,乃师道自我废也,三人故一齐辞官谢归。日后真金长成,得知此事,常叹慨不已,执意筵讲不用君臣礼,必行古师生礼仪。许飞、不忽木等方敢受此。
二人行礼坐毕,真金看案上是两部带注的左传,先问:“今日还讲《左传》?”飞琼一愣,道:“殿下不欲听《左传》?”真金笑道:“昨日用臣提了一句‘《春秋》坏于三传’,申发了几句,孤所以心有戚戚。”
许飞心里暗骂:被呆木头坑杀我。难道要我讲《经》?只得道:“告殿下恕臣无状;臣从许先生学日最浅,学艺不精,讲不得《春秋》经;只好拣便宜。想用臣知臣学问不好,也不会将难处留与臣。”
真金微笑道:“用臣只是陈说三传不妥当处,并不是要不讲传了。是孤听他说《左传》浮夸,也觉其中人物记载非实,及今也罕见了;窃以为都是太古之事,难及今世。你我都眼看宋朝覆灭,承晖何不稍讲亡国故事,以为教训?孤听政时也好鉴别的。”许飞笑道:“殿下倒不消这样说。日前枢密院圆坐齐会的那位,也就不在记载的诸君子以下。”
真金笑道:“你说的也是。我听说蒙古将领也多有为文丞相求情的。连帖木儿不花兄弟,多年不曾入朝了,也来说情,甚是难得。” 许飞也笑道:“帖木儿不花是陛下的侄儿,正经黄金家族的血胤,根脚远大过博罗、麦术丁这几个。他虽官秩不高,陛下却信从他。”
真金叹说:“镇南王当年攻占城不利,父亲折箭立誓,今生不与他相见。现今父亲渐渐年迈,旧日的誓言不能破除,也着实惦记亲人。叔王虽不得来,帖木儿不花还能来朝。他又随张九元帅征伐,劳苦功高。陛下体恤,自然一概听从了。”又道:“反倒是一班降将都口口要杀文丞相。还有那范文虎,那年来朝向父亲表功,说是为我家杀人,‘刀已斫缺。’虽蒙古将领凶横者不致有此话。这些实不当人,都是什么生心?”
许飞笑起来道:“此属习见。此辈一旦尽弃平生,格其本心,自己亦必有失于认同处。人于迷失时,容易用其极。再者,彼见弃于故交旧识,为遗老不齿;复遽入新朝,难于自重;两边受轻视,难再堂堂正正做个人。三则他弃却故身,也着实千方百计的不望旧家好,以示自己明择无偏。此是人心有病的暗处,不入于士大夫行。殿下无庸费心。”
真金笑道:“卿说的是。卿这些见地却不见于经传。”许飞笑道:“臣记得是陆九渊心学中有些本心的议论,先生不爱,素日我每也不研读,不说起。又陆氏尝说,‘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范文虎等不足道,若文丞相这般人物,拿六经扣合他,就句句合辙了。” 真金亦点头道:“可惜宋三百年竟只出了一文丞相,无怪不亡。”
许飞笑道:“这话殿下说差了。‘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故宋疆土万里,才人辈出,如何只得一文丞相?只是有些幸能留名,大多不得留下名姓便殉国了。臣也难尽讲;且说文丞相故乡,有江氏三古,其中一位江万载,我朝少有人知。却不知宋二王出走,重立宗社,多属江氏之功呢。
这江万载闻我军攻来,便与全氏、谢氏定议,对外只称辞官归隐,实则联络诸路兵马,遍及闽淮。我军下临安,他便暗暗保护二王逃脱。到三山立福王后,他依旧隐了身份,却总摄军中大事,调派分拨。亏他那时维持,闽淮赣闹出许大风声。后来张世杰与他异论,定要入海,才败了事。这江万载更死的壮烈:他每行海上,那小皇帝却被巨浪打下船来。这江万载——也是花甲之年了——先跃入海里,托住皇帝,护卫这才救起小皇帝来,这江万载却被一个浪头打翻,丧命汪洋,连尸首也无处寻觅。宋见他忠烈如此,欲与封谥,争奈他隐秘多年,世人不知,都道他归隐耍子去了,那能奖谥哀荣?只得罢了。到如今这些事迹,少有人知。臣看《平宋录》里提及的少,故说与殿下明知。”
真金听得击节扼腕。许飞见他爱听,索性将娄三、马塈、陈文龙等守城忠将,至于文山部将邹沨、巩信等事迹一一讲与他听。真金怅然了半晌。许飞道:“臣说与殿下这些事,是请殿下毋以失此等人重忧。何代无忠良,只在人主用与不用,如何用之。臣以为朝代兴衰,皆归在‘得人’二字上,这才是一切本旨。宋忠良固多,而大用者皆是贾似道、陈宜中等,这就难了。”真金问:“如贾似道,其实不可大用么?”
许飞道:“彼非士大夫,自有才而难驭。以贾似道之才,若有高明之君用之,或可生利;若以放荡之德临之,无免于蚀国。”真金自觉有所得,又问:“卿从前论过阿合马行钞法,又说起贾似道推公田,孤心甚戚戚。卿看阿合马,比贾似道如何?”许飞默然半晌,道:“臣不曾真眼见过贾似道治国,不敢妄议。单论目中所见,阿合马才逊王文统多矣。”真金点头道:“孤是想,明年始征江南税,仍是阿合马主持。下回你再进讲,就来讲历代茶盐等税法之利弊。经传之类,待用臣他每来说罢。”许飞只得答应了。
看看日中,二人起开,进内阁休息献茶。真金遣散近侍,因低声问:“前日你去枢密院,何不直以公主身份去?博罗等一向在军,都信敬你。何必又来取诏,又废一趟事,博罗等又不甚服帖。”许飞哑然笑说:“萨仁图雅是个巫人。岂有‘斡都干’辈预国事之理?其虽比旁人多领教职,于礼法不妥,不是万一情急,不敢僭的。”真金沉吟半晌说:“卿午间回去,更衣再来罢。”
许飞自做了太子詹事,整日不出东宫。听这一句知是太子教平沙公主入见,摸不着头脑,只得告假出来。先往宫师府见不忽木、白栋等人,将早上筵讲的事说了。东宫除几位长者外,不拘官职,皆相呼以姓字,有事大家平论。
此时许飞道:“我却成了来说大书的。如此讲授始终不得要领,不愁讲偏了。咱每须与殿下治一经典,一要提纲挈领,二要扣合时世,三要可供拣择;俾殿下时时参阅方是。我一向不治学;用臣和彦隆是怎么说?”
白栋叹道:“我也只背得出《论》《孟》;其余如《朱子》、《二程语录》、《近思录》就不熟,集解也是现学的。国子监里教教国人子弟,才够敷用。为殿下进讲,殿下自己是半个通家,问的我东一头,西一头,义理总觉不曾讲尽,又不敢贸然说之,恐淆乱正听。”
几人里面,学问最高是不忽木,也道:“彦隆说的是。我辈不专在学问中用功,殿下又依赖我辈。何得博学有识之士入东宫方好。”白栋道:“宁可咱每仔细些。那南人冬烘,烦辞累牍,连我并不爱看。”因问“承晖有何法度了?”
许飞一直在出神,道:“文丞相是状元,曾为度宗进讲,又上过《轮对劄子》。经筵一道,他必是通家。若得文丞相来,多少是好。”白栋笑道:“却不是画饼充饥、一厢情愿!休说那不着边的,咱每还是请先生来?”不忽木阻道:“先生有年纪了,不能日日辛劳。前日来进书的那个赵天麟,是个布衣。他虽不通朝事,条分缕析也胜我每许多。”李谦道:“那布衣虽有些学问在腹,他不知朝中实况,所言不免过于迂阔了;偶然一听还可,不足常备咨询。”众人都在苦思人物。李谦笑说:“都不必急,我已有法了。”
众人忙问,李谦便说:“今天王思廉待制不曾来。待制那日说起,他邢州有一同乡王恽,也曾同事于翰林,也是待制一职。后来收了江南,王恽即刻辞官潜心访学去了。闻他在南游历三年方北归,现正编撰治世之书,还未再仕。王待制说他博学强识,极善属文,就请王待制请他来用心承华之事不好?”
众人都称是,笑道:“如此甚好,咱有两位王待制了。他每还算长辈,自然又比我等更有见识。”不忽木道:“东宫也须一招人才为是。且待从长计议。”许飞见事有着,因辞了众人回府,换了装束,仍遮了纱幕,戴了鬼眼睛,也不用车轿,骑马往皇城来,过阅马墙,进了红门。正是:
人间天上无多路,只隔红门别是春。
自灵星门入,上了千步廊,往来甚是开阔。走过千步廊,方是宫城。东宫、御苑、太液池交错列于宫城西。正值隆冬,太液池旁柳影萧疏,寒雀鸣声上下,远远望见琼华岛上孤伫宫殿。萨仁图雅也不多看,绕过太液池,向西行便是太子宫了。萨仁图雅直往后面寝殿来。原来真金曾诏平沙公主入东宫,不用通报,以示亲厚意。飞琼到寝殿外,依旧立住候宣,一面闲看此间重檐藻井,琐窗朱帘。
须臾近侍出来迎笑道:“殿下在寝殿相候。”公主随之入觐,一路文石甃地,凡用木之处,皆以毛毯覆之:此是蒙古幄耳朵取暖避风之俗。一时到了寝殿里间,转过屏风。真金坐于正中缕金云龙樟木榻上,见了萨仁图雅,起身道:“阿妹,我请你来看样宝贝。”萨仁图雅摸不着头脑,被他携了手拉出殿,直往骖龙楼来。这骖龙、翥凤二楼各三间,高四十五尺,分立东宫左右庑中,真个玉京上天,贝阙中海。
真金携他登楼,一面说与他,“月烈定了将嫁汪古部,与首领爱不花为妻了。”飞琼听说少年朋友有托,也面露欣然。真金笑道:“你一向是怕月烈指与了昂吉尔?”
飞琼道:“昂吉尔是臣的好安答。他与月烈公主若能成就,也会是一对佳偶。”真金大笑道:“昂吉尔虽也好,却不如爱不花适宜作驸马。汪古部从成吉思汗时拥护我黄金家族,我二部约世婚,敦交友之好,号‘安答忽达’。此番月烈与爱不花去靖州,也是依圣祖圣训:我族人应杂入各投拜处,统化成一国的百姓。”飞琼甚少听见真金谈论祖宗旧俗,自己长大就在中原了,并不深知内中旧事,只随声附和道:“月烈也喜欢汉礼,必定与当地官长过的好。”
至楼下,真金命近侍都止步,独与公主登楼。二人走到楼上最高层,此处是蒙古装饰,琉璃溢彩,各处均用壁衣。楼上原狭小,正中一温石台上,置一檀木小匣。真金上前开了匣道:“卿来看这是什么?”萨仁图雅看时,就吓得连连倒退几步:
那书竟是国史《蒙古秘史》原书。萨仁图雅知此书详载圣祖成吉思汗以来故事,异姓人不得与观,连连屈膝告罪道:“臣不敢!”真金笑扶他道:“什么不敢?有我在此呢。正是让你来见我家史的。”萨仁图雅已退到梯前了,坚奏道:“臣系异姓,并不敢僭。”
真金不由笑道:“方才与卿说起汪古部通婚的事,这里面就有记载。——是教卿知我朝秘史,日后商议事时也好参酌的。岂不是好?”牵了萨仁图雅手,强拉他过来,教他读。
萨仁图雅无奈,横竖走不得了,只得上来与他同观,真个细细读了起来。看一部书中,也有从前听过的秘辛;也有草原上听歌谣里传唱之奇谭,如今印证的;更有从未听闻的事。也读的如痴如醉,真金早已尽知书中记载了,只凝目看他。
半晌,萨仁图雅方将书放回。真金笑问:“如今卿尽知了我家史,可有甚么体悟?”萨仁图雅又翻开书,指着其中数页道:“这是从前列位公主的事业。”真金道:“正是。我草原上的女儿并不输男子。如皇祖姑阿剌海别公主,是为圣祖十功臣之首。”萨仁图雅正色道:“臣请殿下毁此记载,勿令后人知公主事迹。”真金惊问何故。
萨仁图雅俯首道:“自来女子参决政事,若无遗世独立之才,必倚权戚,或仗宠爱。秉公心者,犹不失为宋曹后、辽萧后;稍用私心,为吕氏、贾南风辈,后人口诛笔伐,则尽作了‘牝鸡司晨’考语。臣樗栎庸辈,远比无则天皇帝旷世秉均之能,近比无阿剌海别公主坐镇监国之力。皇元虽开万世之旷典,然而汉法未定,不可照旧国俗。臣别以男子身份行事,才是效力于殿下长久之计。唯殿下思之!”
真金笑道:“卿不要太谦了。陛下从前与我家常说起,也说除阿剌海别外,你是我国女子里第一。”
萨仁图雅奏道:“臣为公主,靠的是八邻氏根脚,长兄权柄。上仰陛下、殿下错爱;下托祖宗荫庇;一朝权败,干碍甚广。殿下爱惜、欲大用臣,唯有真心将臣为男子待。臣普通做个良臣,一心无挂碍。总有些私心,仍是铭钟垂帛、公大之想;若为女子,就不免‘哲妇倾城’‘妇无公事’之诮了。”
一番话说得真金垂头而思。半日,真金道:“但依卿言。”一手撕下了数页,扯作粉碎,抛下窗去。故今日见《蒙古秘史》,不见公主事业,但余前页成吉思汗一语“奖赏吾族中有功之女儿”,留与后人指点疑思。正是:
红颜讵几,玉貌须臾。明年后岁,谁有谁无。
真金携他下来,笑说:“从前咱每常在一处,从不听你劝我什么。唯有这半年,每天你都有规谏。我如今行动比从前小心了百倍,生怕又做错了。”
飞琼道:“殿下记不得廉夫子的事?陛下在金莲川王府作亲王时,听说夫子少有开言,多所容受。自做了天子臣,奏论激切,无少回曲,连陛下都说他‘木强’,夫子却说:‘王府事轻,天下事重;一或面从,天下将受其害。’如今殿下参决国政,臣自然不能惜言。”
真金叹道:“可惜廉夫子这样人物,及今不得再见了。果然你有几分像夫子。”飞琼不答,因辞道:“臣在东宫待了月余,想家去歇几日。国子监的课教白栋、不忽木替我罢。”真金允之。
飞琼出来,仍罩面打马回南城,才转到家门,便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旋用帕子擦了,一进门就要水漱口。众姊妹见惯了,也不多问,将马牵至马房,随他进了暖阁,蒙上被子倒在床上。几人围床坐下,秦越问道:“这是怎么了不痛快?”半日,方听被里人声:“太子引我去看《国朝秘史》。”
秦越笑道:“罢了。我只说你是讲书讲脱漏了面羞,原来是看书去了。这看书还看得出过错不成?”飞琼掀了被子,道:“那是孛儿只斤一族的祖先事迹,不比国史院修的《实录》。能见这书的女子,都是他每族里人。——不是公主,便是王妃。”
说至此,座中明白的早已明白了。飞琼叹道:“本朝皇后例可参决大政;以君臣而结骨肉者,已不能够。殿下近来多示亲近,我就唯恐有这话。”秦越笑道:“你怎不去说与丞相知?”
飞琼闻言更添心闷,道:“千万,千万,这话休说与我大哥!”半晌,沅湘说:“殿下自知取舍,你休恁的多疑。”飞琼道:“正是。”
又道:“从今以后,我还每日回府来罢。你每日后也要藏形掩迹,都记清:太子詹事许飞与平沙公主萨仁图雅,半点也不相干。”又看洛英竟也在家里。因许飞是冒认的扬州一线亲,也靠洛英与他遮盖。许先生家门又不曾出女儿,所以洛英也不去许府,这一向都跟随着许飞。飞琼因问:“让你在国子监跟随读书,你怎么又辞了出来?”洛英道:“里面都是男子,舅舅都说不妥当。”
飞琼怫然道:“这算什么?不论男人女人,凡读书的,一律是读书人。当年国子监初立,也只我一个女员。难道女子就不如男子,就不读书上进了?”沅湘道:“你那时候,国子监才十一人;现在也有五六十人了,且多是蒙古人员,实在不好处。”
飞琼想了一回道:“罢了。国子监里这几人讲得也不好。先生已命新刊了南边来的书,都遣人送来了;你既在我处住着,也要用功,不可自弃。书中但有理会不得处,就问沅湘。”秦越笑道:“男人读书上进,女人读书不知作什么使。你自读书上进,不仍旧要靠男人身份出去?”飞琼啐道:“此处游侠应噤声!”
因对洛英说:“你别和这几个人攀。秦越是不乐学的;沅湘是书读多了无处使的。唯有你年轻,正是读书习学时,不要自误了。”这才看见旻儿,又道:“你也别和旻儿攀。他本家里有钱,不忧后路。”旻儿笑道:“唯咱是个丫鬟,公主又取笑咱。”秦越道:“我每几个,当初都是十贯钞买归的,叠起来也比不得你身价。你也不必自轻贱了。”
沅湘因道:“别趣旻儿了,他心里恐不自在呢。吕师夔方从广西还朝,听说是有人告发他治下百姓疲敝,御史台要诘问他坏民之由。这两天正廷辩,还不得结果。”旻儿忙笑道:“大官人信来说是诬告,他丝毫没事的。公主不必心忧。”
飞琼笑道:“有这样事?我这一向关在东宫,隔一座太液池,朝里的事就通不知情了。”详情道:“本朝惩戒臣子止有四样,最重除名;其次解现任,别行求仕;再次除授边远;最轻殿叙。纵定罪到流刑上,也有官当赎刑一条,缴钱还告身就可抵免。他家财倾天下,还怕得罪?况阿合马也是捞定了他。明年就要定征江南茶盐税了,须还有大用着吕氏处。”
秦越冷笑道:“我看吕师夔实是没事。这几天京里盛传着他分析家私作十四分:本家留十分;朝廷一分;广西各省官一分;尊长吕文焕一分;亲戚馆客共分一分。每分金二万两、银十万两、玉带十八条、玉器百余件、布二十万匹、胆矾五十瓮。这是独江州府库一处,还不算其他见管地财产。——真个石崇陶朱也比他不得!他要真遭遇事故,还敢在这里夸富天下?”洛英道:“秦姐姐好细心,各色记得恁清。旧宋富主遍地,国脉握于巨室手,而人莫知其产业真实;吕师夔这样倒属首见。”
飞琼笑点头道:“这倒是条妙计,照这般说,我却信他无甚大过了。想必他是借此诉于陛下:御史台举发,乃是有人盯上了他钱多,所以诬告他坏民。哪知他的钱财,全是他吕家旧日基业,非是入我朝而骤得者。再者:既然都看上他钱多,不如明公正道的分一回,大家都得好处,免再出这样事。”
秦越因秦长卿冤死,一向深恶这些有钱有势的官吏,冷笑道:“他有什么事出?看吕师夔,可知有钱,天下有事无事都凭他心意了!”飞琼笑起来道:“他分析家私,家财万贯不假。怎的连送谢枋得两件衣履,也被退回了来?可知有钱也有花不得的去处,有势也有办不成的事哩!”
沅湘岔话笑说:“上回自南边得的那《潇湘》曲谱,趁你不在,我自练了。此曲颇有些峰谷,我也才得了些意思。现在无事,你可要一听?”飞琼摆手道:“罢,我心里乱,白糟蹋你的曲子。你每请自乐,我出去散一散心。”说着便去换男装出门了。
沅湘对旻儿道:“他性子起来,专爱呛声,休往心里去。”旻儿称谢。又问:“还有一事请姐姐指教:公主心里总觉江南降臣少风骨。何故陛下诏程御史下江南求遗才时,公主说起来,却大加赞赏?那等人一般也是降臣,如何他眼里就不同了?”沅湘笑道:“这话我也难答,不如你也去国子监里读书罢。”旻儿也笑了。不题。
却说飞琼被太子试探一回,心中气闷,出来闲逛。欲往许衡府上探望,又怕先生叨念惹事;又被方才沅湘的话勾起兴致,欲赏音乐。待往酒肆中坐、教坊司里叫一队乐工来,自己又不吃筵;突然想到:城北勾栏有一个新来的顶老儿,名唤珠帘秀,闻说年才二十,旦末俱工,计辰光还能有一出院本,自己何不去观光。忙走来时,勾栏却是关了的。许飞奇怪,便问旁边叫卖歇担的人。人家道:“恁偏不理会的,珠帘秀患风寒,三日不作场了。”
许飞大诧,又生了管闲的心,请教珠帘秀家在何处。人家说与他坊巷,许飞便走来,到了敲门,便有一十三四岁的小养娘走出来道:“娘娘病了,官人改日来罢。”许飞道:“我是来与朱娘子看病的。”养娘赎药时何曾见此人来,惊怪道:“太医贵姓?”许飞好笑道:“先见了你家娘娘再问罢。”径自进来了。
养娘因此间常住勾栏的有一位关太医,行事无拘捡,最是洒脱不羁,想此人或是关太医朋友,应关太医约来与娘娘看病,故不曾先行知会。也不疑心,也就引他往阁中来。打起布帘,见那女人倚着榻,神色恹恹,却无病容,见了他微微诧异。许飞便知端的,忙一揖说:“太子詹事许飞,素慕娘子风仪,特来拜会。小子略懂医道,娘子信得过,便当为诊视。”珠帘秀笑道:“原是许宫端。”
这雌儿成日抛头露面,亦常应官身,好往秦台楚馆里来的又尽有官员;因此纵见了大官,并不局促。款款起身请他坐了,又令:“怜儿倒茶”。许飞细揆珠帘秀:鹅蛋脸面,未施秾妆;眉淡如水,短眼塌鼻,兼脊背微伛:相貌在想象以下。然行步奉茶,穿着南京鸦青缎子袄,外罩白栏绸半臂,系一条杏子绒绫绵裙,不急不缓,举手投足,于端正之中,渐有妩媚漫生:绝好风流。
许飞也不辞,就坐了,道:“娘子现是吃什么药?”珠帘秀道:“不过甘草、柴胡几种,想来就快好了。”许飞笑道:“娘子不知,坏了嗓子,这几味药不济事的。”
此言一出,珠帘秀灰了神色。那小养娘疾忙道:“你如何晓得娘娘倒了嗓子?那日唱时并未露形。”许飞道:“娘子莫怪,我也止是揣测。娘子虽怕叫人知,然长久不能瞒人;误了时机,也难治了。我知京城过活不易,断不与娘子漏泄一字。” 那怜儿忙道:“你来时没见着姓吴的罢?别个知道,还不怕呢!”
珠帘秀忙啐道:“做什么说?却不是疑心病重!”声音低低的,宛媚温柔,如倾春水。因起身向许飞福了两福,道:“不敢见瞒君子。奴是本班班主,又是主脚;来在京中两月,见了贵达多,不知轻重,不免多作了几场,为发利市。谁知就会如此了。”遂将作场时如何发觉咽喉痛,回来一夜失声,这般往来始末说与他。
许飞听罢道:“许某斗胆看一看娘子喉咙。”因叫珠帘秀后仰,命他开口,自己举镜映光,检视了一晌;又向珠帘秀颈间一轻一重摸过一回。许飞本是女人,不觉有他,珠帘秀却臊得满面飞红。
看毕,许飞道:“所幸娘子及时知止,伤的不重,才是脓瘀。安心养些时日罢。”那养娘名叫怜儿,问说:“这般还要请别个太医啵?咱也不敢声张,只遵关太医说话,吃玄麦汤、响圣破笛丸;还加减什么,求太医明白告诉者。”
许飞笑道:“娘子这不是暴喑,乃是有伤;太医看了也有限。这两味药已足,也不必再用别药,须不治本。”怜儿又问:“多久能再唱?”飞琼道:“约莫三二十日便可望痊。”那怜儿叫道:“苦了!赁了这所房院,月钱没着落了。那房主听了无钱,要把物件准折去哩。”
许飞看那丫头心焦是真,暗思:台上都是称王拜将的人物,台下倒有这般局促处。转思:也不消感慨他每;便是眼中所见真实将相,临头能不受困辱者有几人?横竖看不过的,与人消灾便了。因袖出一贯钞递与怜儿,笑道:“今日先与你发一发利市,如何?”
那怜儿喜得眉花眼笑,忙接过来,口中道谢不停。许飞笑向珠帘秀道:“闻俗传,京师有两般月日,‘望月终清料钱嫌日长,到月终房钱嫌日短。’不想这起俗事,也唐突佳人了。”
珠帘秀忙起身深深一福,谢了他情,又道:“只是还有一件:奴在此间唱,不独是为赚草料钱,还为别个。一来也供京中官人相公消遣,合与大家醒脾作乐;二来我每冲州撞府到京师,刚到这里,不好开交。只求唱出个好名,姊妹每脸上有光,也好在京城立足;是以断断不敢歇一月懒。”怜儿插嘴说:“这北地杂剧,从来都一人唱一本的;别个那有娘娘这般盖全场的本事来!”
许飞略一寻思,笑说:“也罢,我教你一唱法,名唤‘咽音’,并不伤嗓子。”珠帘秀何曾听过这个,问说:“可是南人的嘌唱?”许飞笑道:“那是泛艳的旧声,不在功法里算。娘子从前是唱南曲的罢?”怜儿道:“是从南边来的。——你这太医倒也奇!”
许飞笑道:“这也好猜。看的娘子惯作南音流婉柔媚,北边人却不爱听。入乡随俗,就要随这边路子唱北曲了。北曲多是字密腔促,促处见筋;唱者吞吐急切,最易泄气息。娘娘是气息不沉的缘故,动辄气泄音犹出,就害嗓子了。”就让珠帘秀站起,欲将手探其小腹,转觉不妥。只指着自己道:“你唱时,要在丹田注气,小腹坚实;音随气送,音断气连;喉咙切要松宽,气走冲颅顶百会穴,便对了。”替他改了半日。珠帘秀也不敢高声,只轻吟缓唱、□□气之法;果觉不伤喉咙,也非用意穿凿,又非轻巧蕴拽,缥缈涵永而不见极。
许飞笑道:“正是了,这几日便如此罢,只是还欠工夫。先自正宫调练,再以次旋宫入黄钟、南吕等调,渐渐唱上去。高处却不难,难处尽在低音上。不论旦末脚色唱,都可这般用气;娘子可勤自练着些。唯有仙吕调《点绛唇》,大石调《青杏子》,俗唤‘杀唱的刽子’的,用咽音唱好了,正是一串骊珠,极好听的。娘子求精进时,最后着意练习可也。”
珠帘秀本聪颖过人,兼天赋异禀,却无好师傅传授,是以小有名声,却不得要领,至于伤了嗓子。今得佳法,能不勤意练习?又请教许飞:“奴唱末角时,总恨声音不真似男子,九郎可能指点一二?”
许飞大笑道:“娘子这话差了。那些人若是当真爱男子唱,何以不听男子唱,专来听娘子的戏?可知他每并非真想听男子腔调,只是想看娘子模仿中的一段风流韵致罢了。娘子若唱得过雄壮了,反觉村沙,无了闺阁本色;用意仿男子,又失之穿凿。且随性率真,方是要诀。所以古时唱中大忌:男不唱艳词,女不唱雄曲。皆因习俗流变如此,不能改了。”
珠帘秀深服,笑说:“奴这几年总缺个好师父指点,官人不嫌奴愚笨、觉奴有一二可教处,便收奴作徒弟可好?”许飞忙摆手道:“这是我向日在太常,得乐师传授的,是这位老先生自揣度出唱法。因他未扬名,此法也就不响;我所知却也不多。他日娘子声名日振,还谢娘子替传扬呢。娘子如有话问,我知无不言。也不必叫我官人,我在族里行九,娘子称我‘许九’就是。”
珠帘秀笑道:“既如此,我便称‘九郎’了。九郎也别称我娘子,我原姓朱,闺名秀娘,只叫我秀秀。”许飞称是。看官听说:凡积古技艺,男传女总有避忌。许飞自是女人心,并无顾虑,是以教的有兴。看看将尽一更,起身要走。那个怜儿一盆火赶着,一会叫相公尝茶,一会又收拾了果碟,一会又烫了一旋蜜林檎春酒请吃。复来告新铺下枕褥,恰暖好了也。珠帘秀身子便向许飞渐倾过来,脸庞儿一红,风情无限,连声叫“九郎晚上在此歇了罢。”
许飞看俨然将他当了恩客,不禁好笑,忙道:“家里规矩大,一向不敢在外面过夜。晚上回去,还要与叔祖请安哩。”怜儿嘻笑道:“一更三点就禁夜了;官人此时出去,看叫拿在冷铺里罢。”许飞笑道:“便被拿去冷铺,也不敢留宿桑中。”秀秀方知他从不留宿娼家,实非为眠花而来。心里认定他是正人君子,不兜揽了,直将他送出巷。
自后许飞凡公务有闲暇,都来秀秀作场处听戏;不作戏时,时或一会此间子弟。秦越、洛英都劝以“烟花丛中少去,恐都是水性无真心辈。”许飞不听,道:“一则他见惯世间冷热,真心人即以真心待之;二则彼辈在江湖,复常应官身,也是我采风去处了。”秦越嗐道:“他那里是真心待你!不过借你的名,你又充大头去不是?”许飞不然道:“这是戏,又不是诗文。秀秀倒不似赵孟頫,要我为他鼓吹。唱的好坏任谁也听得出,众人眼里评出的方好。”众人只得随他去了。
却说文璧到了大都,先百计访妹子下落,探知文懿孙携子女寓居佛寺中,终于兄妹相见,抱头痛哭一场。朝廷降下旨意,升文璧为广西宣慰司使,限期赴任。文璧终要见大哥一面,就在大都住下了,已待了半月有余。来见张千载,皆推有事,被挡回来,见不得长兄。
正巧曾明孺也来了大都,知文璧入京了,却先来寻文璧。二人自惠州一别,暌违年余,表兄弟二人哭叙死生契阔。原来曾明孺自兵败后被释,也虚领了吉州路校尉管军把总职。北朝旨意,命所有南人降臣都应来大都叙职,明孺趁此来大都拜表兄。文璧因问明孺“旧军如何了?”明孺告说:“皆发到北方屯田来了。”文璧这才略略放心。
曾明孺道:“我本不欲来,只求能见丞相一面。——得与丞相诀,我虽死无恨!”文璧拭泪道:“我献了惠州城,无面目见丞相了。贤弟去见丞相,问安最好。还有一句话:我带着文升在此。丞相虽不欲见我,好歹教嗣子拜他一回,也叫文升去尽尽孝心。”曾明孺就来寻张千载,请他相告丞相。
张千载一直不好告诉文山,文璧入朝听受伪职来了。今见明孺也来说,不好再推;是日送馔来,因告文山如此如此:“他带丞相嗣子季万郎来了大都,曾八哥也在此也。”
文山数十日中一心一意与敌周旋,不图还能再得手足消息,一悲一喜,忙道:“千二哥如何得北来?”张千载不好隐瞒,道:“他今春以惠州城子投拜,现做了虏朝少中大夫、惠州路总管兼府尹。听说伪朝又授他广西宣慰司使;且以三相公为同知南恩路总管府事,还不曾来大都。曾八哥为吉州路校尉管军把总,也随来了。”
文山实不料此,始而惊,继而慰,终悲不自胜,满眼含泪。张千载叹道:“千二哥教替他请罪于丞相前。事至于此,丞相愿与他见一面否?”文山方待说话,外面乱哄哄的闹起来,却是狱官史云进来道:“博罗相公派令史乌马儿来问:‘文丞相性犹硬不硬?’又说‘枢密院有令:十二月正再与丞相说话。’”
文山道:“汝自去回他:‘姜桂之性,至老欲辣;金石之性,要终愈硬。’性可改耶?”史云笑着去了。
文山因向张千载道:“既如此,弟兄不便相见了。季万是吾嗣子,我当作书与之。且告千二哥:既为地方,他可仍做好官。两广兵后疮残,凡可以救民水火、拯衣冠涂炭处,皆当尽心。嘱璋弟:休恋伪朝官职!我以忠死,仲以孝仕,季也其隐。他日璋弟可为管宁、为陶潜,使后世以是称吾三人。”土牢一隅,有砖乱堆起,盖了木板架起案来,以备素日读书下棋用;文山遂在案前作书,托张千载发付兄弟。
张千载即出兵马司,与文璧递了信,只说:“此是丞相亲笔与嗣子季万郎拆看。”文璧只得带与文升看。文升依言拆看,略云:
吾已备位将相,义不得不殉国;汝生父与汝叔姑全身以全忠祀。惟忠惟孝,各得其志。汝能世吾诗书,真足吾后者。
后附诗《闻季万郎至》:
去年我别旋山岭,今年汝来亦至燕。弟兄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
可怜骨肉相聚散,人生不满五十年。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
忙将信中意告与生父。文璧心怀忐忑半年余,方知兄长心中,实无责己之意,捶胸而哭。又听说兄长财产都被籍没,因将中统钞四百贯托张千载带与长兄平日用度。谁知张千载去了兵马司一趟,回来道:“丞相说:‘此是逆物也,我不受。’”文璧含泪听受了,因要将钞转赠张千载,张千载也辞道:“我自有钱,奉养的丞相。虽也用□□,我的钱须不是官中钱。千二哥仍带回去罢。”文璧不敢强,抱愧而去。
张千载仍进狱来,告诉文山此话。看文山哭得双目红肿,劝道:“千二哥是不知自惜。丞相既不与他相见,也不必为他伤怀了。”
文山拭泪道:“我家弟兄四人,我与千二哥生年相近,最相亲爱。我这二弟的才德,还要高于我。只因他性情谦冲孝悌,满襟和气天真,从不顾及自己,几番被我误了他前程。当日先君携吾兄弟二人入京部试,眼看兄弟指日同榜高中;谁知先君在驿忽然病重,我束手无策时,是千二哥弃了部试,劝我入场,他却在馆驿独自照顾家君,好教我安心考试。后来我兄弟立朝,而家母在乡多病,是我作兄长的又为他谋了乞祠,使他回家奉母。凡此种种,他从无二话,不求仕进,全为保全一家做了牺牲。今我为国全忠,不能尽孝;他则保全文氏一族,屈曲成此。上帝不仁,使我家门兄作楚囚,弟成秦赘。公等或许看不起他;我做兄的只有百般对不住他。”张千载叹道:“丞相真爱人者!”文山自集杜诗云:
兄弟分离苦,凄凉忆去年。何以有羽翼,飞去堕尔前。
文璧犹等兄长肯宽些怀,教自己入见一回。谁知博罗严令兵马司:当日文山之旧部,一概不许放进。于是曾明孺、文璧等都不许见文山了。文璧看看限期已迫,带文懿孙一家仍回惠州续槐堂上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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