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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洪承畴
顺治八年四月二十八日,药王菩萨诞辰,我本已说过让福临代香即可,苏茉尔却极力劝我去琼岛上佛塔亲自礼佛敬香,我故意问道:“横竖你是发了愿终生不再吃药的,还去求什么呢?”苏茉尔却极认真地双手合什,:“太后慎言,菩萨有灵定不会怪罪,不会怪罪。”我扑得笑出来:“你都替菩萨说了,菩萨便是要怪也不好意思了。”苏茉尔倒是罕见地白了我一眼:“太后!”说完又口中念佛不已,我见她真心虔诚,倒也不好再轻言笑语,终是随了她出了甘露殿。
一路行来沿着碧波荡漾的太液池畔看池内荷叶伞立菡萏亭亭,临近池边的几只红色蜻蜓扇动着晶莹透明的羽翅,在如锥花苞间穿梭逗留,间或传来几声蛙鸣,提醒着夏日已深。苏茉尔搀了我的手缓缓前行,边与我细细轻语这几日孟古青跟她学习掌理六宫庶务的情形。孟古青学的是极认真的,然遇有不懂的地方却只是记在心里,待无人时才细细询问,颇有些后宫之主的气度了。宛如亦跟的紧,却并不避着福临,只是遇着皇上引经据典时再不出言附和,只作不解之状,私下里再细细说与孟古青听。
我微微冷笑,抬眼观望岛上白塔高耸,殿阁参差;岛下碧波浩淼,湖光潋滟。遥望着五龙亭曲折蜿蜒,便如人之心路宛转,成长便是一点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以要什么,又如何取舍。世上之事少有一帆风顺的,心想事成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老子已是说过:将予取之必先与之。凝视着翩翩起舞的粉蝶游戏花丛,我苦笑着自责:我真的不是亲妈啊,亲妈有教孩子用情不专的吗?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又没有一本《帝王养成手册》,知道结局的我怎能眼睁睁看着福临再一步步走向毁灭。爱情来临的时候如滔滔洪水,谁也挡不住,而我能做的,也许只是提前清理下河道,多备几个蓄水库,或者及早选好泄洪口。
一路感叹着于绿荫里分花穿柳,便来到掩映于苍松翠柏中的永安寺白塔前,立于塔下仰视,它高耸凛立犹如一尊端坐的大佛,接受着众生百姓的膜拜。清风中华盖下铜铃声轻脆悦耳,阳光下铜铸镏金宝顶金光闪耀,无不显示着佛的智慧和光明。佛却总是默然不语,只让人自己去领悟。寺内早已佛声阵阵,一片祥和。在香烟缭绕中来到大殿佛像之前,佛祖双目半开微闭,唇角笑意似有还无,冥冥中让人心神安宁。
捻了信香在手,我忽而问道:“甄玉亦来了西苑吗?”苏茉尔微微一怔回道:“太后,甄玉还在慈宁宫佛堂里伺候,原也想回了太后让她来永安寺里修行,只是她自个儿却说佛前无日月轮转,亦无寒暑更替,心自在,身即自在。”我闭目举香,口中喃喃道:“佛祖保佑她早日放下怨念,脱离苦海。”她在科尔沁的家人我已托兄长找到了,此番送亲亦带来了京城,现就跟在卓礼克图亲王府里养马,福临特意赐御马给舅舅,也让她扮作宫人远远地看见过却未曾许他们相认。福临曾对我用此法心有不忍,我白了他一眼说道:“当年多尔衮还不是用你来协恃我?再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我们并不知晓她真是只无害的兔子还是只兔子精。”福临愕然良久才悄悄对我说:“额娘,为什么从前你总是板着脸对我讲道理,现在却这样与我说事情?是因为——因为十四叔已经死了吗?”我故意无视他那点小心思,问他:“那你是喜欢额娘给你讲道理喽?”待他否认不迭时我才含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告诉他:活着已是艰难,何必再苦着脸。哭和笑不仅是一种表情,还是一种选择一种心态一种能力。那天福临在洒金宣纸上写这两个字写了许久,直到他的眼中有些了悟的笑意,最后四尺斗方上便只剩了硕大的一个字。
我正学佛祖微闭了双目想心思,却听着苏茉尔虔诚地在每一尊神像前跪拜祈求:“求佛祖保佑太后与皇上福寿安康,诸事顺遂。”听得我哑然失笑,出了大殿与她说道:“苏茉尔你太贪心了,既要福寿安康已是艰难,还要诸事顺遂,不是难为佛祖吗?”苏茉尔再恨恨地看我一眼,忙又匆匆返回大殿里去磕头请罪了,撇下我一人在寺院中笑盈盈等她。
“你不信佛祖吗?”我惊闻突兀言语,回转身却见着熟人。
“洪大人怎么也来礼佛吗?”我悄悄退后半步才开口,语中略带一丝疑惑。
洪承畴似是刚刚发觉自身失礼之处,忙躬身行礼后才回话:“回太后,臣听皇上说起太后会来降香随喜,故在此等候多时了。”
我眉头微皱,心中闪过些微不宜察觉的不快:“洪大人找我有事?”
洪承畴再次行礼答话:“微臣冒昧,微臣特意在些等候太后,是想亲自谢恩,对太后表达臣的感激之意。”
“哦?洪大人为国事操劳,又要教导福临,原该我谢先生才是,我什么时候对你又有了恩德呢?”我带着疑惑地问道。
洪承畴微微抬头,躬身答道:“太后与微臣之恩有三,其一为前次太后派太医给家母诊治身体宿疾,其二便是太后亲自开解家慈素来已久的心结,如今家慈虽仍有郁郁之色,但对微臣已不再是冷语相向,准许微臣早晚问安定省,侍奉汤药,微臣对太后恩德铭感五内,劳记于心。臣必将忠心报效太后与皇上,请太后放心。”
我微微一笑,再出语已放下些戒备:“那我与你的另一份恩德是什么呢?”
洪承畴语噎一滞,我缓步前行,逼至他跟前,他气息便有些慌乱,我微哼一笑,站立与他言语:“另一份恩德便是当初我用美人计诓了你失节降清,才有今日的帝师之尊吧。”
“太后慎言,”却是异口同声,我微一回头看见是苏茉尔已悄然立于我身旁,用意再明显不过。
我晒然一笑:“说不说得都已经做过了,好歹介意的人如今都已经去了,说两句怕什么。只是洪老夫人的心结郁积原也是因此而生,如今说来只不过是系铃之人再解铃罢了,说到底,也是我对不住你,只是,当时,我亦是不得已。”
洪承畴急撩衣襟跪倒:“臣万死难报太后知遇之恩。”
我自嘲地笑笑:“与你有知遇之恩的却不是我。先帝为了你竟肯拿儿子来威胁自己的妃子,全然不顾及我与福临的颜面与感受。都说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是痴情种子,可是绝情起来却无比凉薄。”我语中已多自伤之意,然因语涉先帝,洪承畴只得沉默半晌才出言劝解:“太后远见卓识和心胸气度已非寻常女子可比,何苦拘泥于这些世俗眼光。”
我冷哼一声不语,沉吟,再开口却有些艰难:“洪大人,我把唯一的儿子托付与你,除了你的学识,倒是还有一样要请你细细教导于他。”
洪承畴面现疑虑之色:“臣定全力辅佐皇上,只是不知太后所言何意,还请太后明示。”
我再迟疑片刻,才轻语:“皇上若能学得洪大人的有情却不专情便是大清之福了。”
此语一出,只见洪承畴面上已是由绯红转作绛紫,似愧似恼却发作不得。他定然料不到我最希望我儿子跟他学的便是他的悠然花丛过片叶不沾衣吧。苏茉尔亦诧异不已,半张了嘴巴,看着这两个人一个呆一个,我终于忍不住轻笑出来,洪承畴亦苦笑一声:“太后取笑微臣。”
笑完长叹一气,我却正色说道:“洪大人切莫当我说笑,多年来洪大人作为帝师,福临是什么性子,先生甚至比我还要清楚。大清如今是什么局势,洪大人亦比我明白,自古帝王多薄情,非是无情却是无奈。奈何爱新觉罗氏却多痴情男儿,高祖、太祖、太宗,就是多尔衮,你亦是明白的。当年宸妃过世先帝伤心过度才会落下心疾,留下我母子这些年的苦楚先生自是看在心里的。如今福临是开国之君,这后宫与前朝千丝万缕的联系,实是容不得他再作个痴情皇帝。然此事便是身为额娘亦无法多加干预,唯有拜托洪先生以亦师亦友的情份多加引导劝说了。”
闻听此言,洪承畴终于抬起他一直低着的额头,眼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什么,欲语却终是无声。我转开眼睛四下微顾,再与他轻声言语:“苏茉尔亦是福临的长辈,自来她就与我一条心,此事我说得,先生听得,便如风飘过,再无人知晓。”洪承畴默然垂首终是应下了。
看他退去的身影略显萧索,我轻声对苏茉尔说:“他好像有些话没有说完?”
苏茉尔却头也不抬地回我:“他没有说完的话成宗义皇帝当年都说过了”,说完径直往前走了,留下我在原地诧然无语,片刻才抬步追上,“你倒是等等我呀,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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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章原要写的是汤若望,可是敲在屏上却成了这样,只能下章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