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甄府正门前，我被放了下来，因为脚疼，我不得不依旧持着少年的衣衫。
　　少年伸手从怀里掏出个帖子，交给阿晋，阿晋转身到了门口，交给了门丁：“麻烦通传一下，就说门外有清河王求见！”
　　家丁听了，立刻转身向里跑去。
　　我好奇的看着少年，“哥哥，你是清河王？”
　　清河王只是淡然一笑：“我叫玄清，小妹妹，你叫什么？”
　　“我……”一想到要介绍自己的奴名，我不禁撇了下嘴，低声有些嗫嚅道，“我叫浣碧。”
　　“什么……”
　　“浣碧！”我抬高了些许声音，“浣溪沙的浣，小家碧玉的碧。”我刻意将这奴名解释的好听些。但这显然还是无法消除一个堂堂王爷和一个普通小奴婢的等级差距。不知为何，我一向骄傲，此刻却在清河王面前有些自卑起来。
　　“哦。”清河王越发笑起来，“挺好听的名字，和你的衣服颜色也相配。怎么你不喜欢？”
　　我越发撇嘴：“再好听又有什么用？我的名字，我的人，和我的穿戴，不过是烘托这甄府官宦世家体面气派的活摆设而已。”
　　亦或还是某些人聊表相思，以显多情的寄托。心里突然想到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未止一次，看到甄远道盯着一抹碧色发呆。或是我的碧色衣衫，或是莫小雅头上的一枚碧色珠饰。或是一泓碧色的清茶……但也只是发呆而已。我未来的命运，他已亲手折送。
　　清河王显然不解我话中的意思，或许在他眼中，我的性情有些乖僻吧。我越发懊恼起来。
　　清河王面上笑容依旧和煦，却转移了话题：“对了，小妹妹，你衣怀里装的什么东西，硬邦邦的，搁的我后背都疼了。”他知我不喜浣碧这个名字，因此便不以之呼我。
　　“是一把宝刀！”我开心起来，从怀里掏出了短刀，双手呈现在清河王的面前。却没想到清河王愣住了，阿晋也愣住了，“少爷，这把刀怎么这么眼熟？”
　　两人说着，竟四只手都来拿刀。我慌得立刻收刀藏在背后，抗议道：“你们要干什么？”
　　清河王尽量和蔼的笑，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和微微颤动的指尖告诉我，他此刻内心好激动——“小妹妹，我们就想看一下你手里的刀，行吗？”
　　我着实有些不忍看他激动渴盼的神情，不禁垂下眼睫，沉吟不语。
　　“小丫头，你可要有良心啊。可是王爷和我救得你。把你的刀给我们看看，至于这样小气吗？”阿晋生气道。
　　我看阿晋便恼他，不禁嚷道：“我偏小气，偏不给你看！怎么样！”
　　“嘿！……”阿晋气的张口结舌，“那，那刀是你的吗？”
　　“是我的。我捡到的就是我的！”我当仁不让。心里忽然好得意——作小孩子虽然大多时候惶然无助，无能为力，但有时也可以蛮不讲理，任性撒野。
　　清河王耐心俯下身来，扶着我肩膀道：“小妹妹，你方才说，这把刀是你捡到的？”
　　“啊……”我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再要反悔，却来不及了，面对眼前这双清澈能照见人心底的眸子，再羞于说谎，只含糊道：“是，是我在一座山里捡到的。”
　　清河王看了眼阿晋，两个人会心点了点头。
　　“小妹妹，”清河王又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刀做什么呢？”
　　“防身！”我不假思索的说。
　　“防身？”
　　“对。”
　　“这甄府里又没有害你，你何需防身？”清河王耐心道。
　　好复杂尴尬的一件事情，我很不想解释，冲口道——“有，我说有就是有！”
　　“难道这甄府里真有人害你么？若是真的有，这把刀真能帮你么？”
　　“能，真的能！”我坚持这样说，然回头想想，我连用它杀个蚂蚁也不曾。好像我是个惯于撒谎的孩子似的，我脸上有些发烧，喉头有些酸涩。可我就是觉得这把刀是我全部的底气，我不能没有它。
　　清河王眼望着我，面有深思之色，沉吟片刻才道：“那，小妹妹，你能再把刀给我仔细看看么？”
　　“那，你还能再还给我么？”我反问他。
　　清河王沉吟了下，还是答应了一字——“能。”
　　听他口气到底舍不得，我更舍不得，却不得不缓缓将刀递到他的面前。在他将要接刀在手之际，我突然脱口出了一句：“撒谎是小狗！”
　　清河王险些打跌了，阿晋气的要发作，清河王伸手制止了他。他仔细瞪了我两眼，还是闭上了眼睛，嘴巴抿成一条好看却彰显无奈的弧线，点了点头。“好，依你！”
　　我将刀交在了清河王的手上，他站起身，一手握着精致的羊皮囊鞘，一手抽出刀来，立刻一抹冰痕乍现，刀刃在他手上翻转，锋芒闪动，仿佛深海龙鳞映波，又如日透朝霞吐光。阿晋眉飞色舞道：“王爷最爱收集古之奇兵。之前收集的魏文帝所著匕首清刚，杨文，龙鳞，都各有特色，而这把，似乎兼具三枚古刃之优。”
　　我心中暗自诧异——眼前这惯于步行的少年王爷竟还有这般收藏喜好，可见其志不可小觑。
　　清河王点了点头：“得之不易，不想失之却是……”他说着，瞥了一眼我，不禁面色一忧。阿晋道：“小丫头直勾勾的看什么看？我和王爷说的话你听得懂吗？”
　　我乖乖的摇头：“听不懂！”
　　“那你什么都不懂，还要这把刀做什么？”阿晋不屑道。
　　“大哥哥说了要还给我的！”我生气道。
　　“小妹妹，我说还给你，可也没说什么时候还给你哦……”清河王得意的一笑。
　　难道他也要耍赖吗？我心中甚急，正要吵嚷开来，忽听身后一阵纷乱急促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高声道：“果真是清河王驾到，下官不知，接驾来迟，还望王爷恕罪！”
　　我闻声转过身来，只见甄远道携着元氏在一堆仆人簇拥下，小跑着出来。眼看他夫妇二人发髻毛草，衣袂掀飞的狼狈样子，猜想八成小厮回禀时，他二人还没起床呢。我心里不禁暗自发笑。
　　夫妇二人要跪倒迎驾，清河王负手挽刀在后，昂然道：“此处非是朝堂，甄大人不必拘礼。”
　　甄远道这才携着老婆站稳了身躯。清河王看看甄远道，目光一扫元氏，不禁愣了一下。我心中暗想——底是元氏貌若天仙，纵是四子之母，年已奔四，也风韵犹存。连这少年也被她镇住了。
　　甄远道拱手谢过，看了看我，有些蹊跷，试探着道：“清河王爷今日怎的有暇莅临敝府，若王爷肯赏脸，可随下官入府到花厅一叙？”
　　“不必了。”清河王清泠的声音和他笔直如风松的身姿很是相配，“本王今日要进宫向太后请安，故而无暇与大人品茶谈叙，还望大人海涵。”
　　“王爷客气了，下官不敢当，不敢当啊！”甄远道连连说不敢当。
　　清河王继续道：“本王方才经过贵府后门，不想遇到了这样一件事——令千金的贴身侍儿浣碧从贵府后门出来，先是险些为惊马所伤，后又被贵府的小厮持械追赶。本王既然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为护浣碧周全，本王不得已使手下击退了贵府的小厮。还请侍郎大人勿怪。”
　　清河王的话虽然客气，却无法遮掩甄府家丑的事实。
　　元氏不自觉的低下了脸，甄远道的目光下意识的扫向她，又撤回来，脸上已然红白不定，却不得不按奈着，待清河王说完，忙吃惊道：“竟有这样的事？下官竟懵然不知，真是治家无方！真是多亏了王爷了，下官感激不尽。下官这就接浣碧回去，并详查此事，绝不怠慢！”
　　清河王口角现了一抹不动声色的笑意，正色道：“大人客气了。本王将浣碧送到正门处，也正有此意。现在，烦请甄大人好好把浣碧接回去，仔细保护，莫要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了。一个小小侍儿性命虽微，但大人的清誉事何其要紧？相信大人一定能处理好此事。”
　　“是是是，王爷说的是！下官一定照办！”甄远道满口应承，只盼着一切赶紧结束，客气完了，向我招手：“浣碧，你且过来，随老爷回府去吧！”
　　我才不想跟他回去呢，瞥他一眼，但抬头望着清河王，心想——若是能随他去多好呢。可惜不能！眼下，我只是个卖身契牢牢扣在甄元二人手里，深陷奴籍，无法超生的甄府小奴婢。
　　清河王也在看着我，他似乎思忖犹豫了一下，但很快还是面带笑容的俯下身来，将那把宝刀捧在我面前，和声道：“小妹妹，大哥哥说话算话，这把宝刀，我看完了，现在完璧归赵的还给你！”
　　这是真的吗？一时间，我竟怔住了。心里何尝不知，眼前的清河王应该就是这把宝刀的真正失主？他这样做，单纯是为了守信诺吗，不，看他亲切真挚的面容，更多的还是为了交心抚慰一个性格有些偏激的奴籍小姑娘吧。这说明，在他的心中等级尊卑虽严，宝刀虽贵，却都不及人心最重要。大千世界，有几人能看破这些呢？我至今幽愤难平，又是为了什么？可见他是世间少有，可亲可敬的挚诚君子，又可见我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俗人。感觉眼中泪意涔涔的，无法收拾。我颤抖着手接过了宝刀，寻常的谢字实难表达我心中感激之万一，蓦地，我竟逾越了这个时代的尊卑之礼，扑上去紧紧的抱住了清河王——“大哥哥！……”
　　清河王舒着双手，愣住了，须臾轻拍我的后背，柔声道：“小妹妹，别这样……”
　　我越发泣汜汹涌，不能自己，忽听甄远道尴尬咳嗽了一声，道：“浣碧，不要再缠着王爷了。橘枝，你去把浣碧领回来。”
　　“是。”橘枝似乎不情愿的答应了一声，我不得不松开了清河王。清河王掏出了一幅素净的绢帕，为我轻轻拭去了泪痕。眼角余光里，橘枝已经走过来，向清河王福了下身，便拉住了我，转身便走。
　　“这位姑姑手轻些，小妹妹的脚受了伤。”清河王担忧道，饶是如此，我还是险些摔着。便这样，被橘枝拉着，我一步步向府中走去，目光仿佛被锁在了清河王的脸上，不能转移，直到府门阻隔了视线。
　　门外，清河王还没有辞去。当着他的面，元氏声音贤淑悦耳的吩咐：“橘枝，既然浣碧脚上有伤，你便受累将她背回快雪轩去。”言罢又吩咐橘梗：“橘梗，你立刻去医馆请大夫来，给浣碧看脚。对了，为免大夫迟疑怠慢，你且只说是府上小姐病了。”
　　……
　　于是橘枝背起了我，橘梗去找大夫。府门外又客气两句，清河王离去了，甄氏夫妇也回了府。通向快雪轩的路上，我悄悄扭身，看到远远的走廊上，甄远道低头负手的向福泽堂方向疾行，元氏无所谓的在后漫步而行，顺手还理了理一早未曾好好梳理的鬓发。
　　她不怕丈夫，想来仗着自己是他四子之母，但是她也不怕清河王吗？依稀记得阿晋好像说清河王是个无权无职的清水王爷。一时默默思忖，也忘了悲伤。忽听橘枝斥我道：“你好生待着，再敢回头看，仔细我找人剥你的皮！”
　　好凶！我晃晃手中的宝刀，有恃无恐的回道：“你这样凶做什么？我清河王哥哥可说了，他以后每个月都要来看我的。你敢对我不好，我全告诉我清河王，看他一生气不找人剥你的皮！”这句话果然唬住了不明就里的橘枝，她虽肚里含气，却低头走路，再不则一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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