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有的人，有的事，你是无法判断对错的。

　　夜里，珍果然哭丧着脸来我家寄宿，正好一起围坐餐桌前吃饭，她疑惑地四处张望，果然没看到男孩，才转而问我。

　　对此我颇为无奈，指着窗外给她看，她才忍不住瞪着眼:“那家伙从跟着你们回来，就一直呆在那儿？”
　　我点点头，望向他。

　　深蓝色的夜空是他的背景，小小的人影坐在屋顶，夜风将银白的发丝拂起，融化在冰冷的月光中。
　　“你有没有觉得，虽然看不到脸，这个人其实还蛮漂亮的……”珍扁了扁嘴巴，“也难怪你会想要带他回来了。”

　　没来由的，我的脸颊有点热，便赶忙岔开话题:“吃饭吧，一会儿凉了。”
　　珍却不依不饶:“可惜他不来，不然好想看看拆掉面具长什么样子喔……”

　　我不能免俗得有点小期待。却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鄙视自己一番，为什么不想让他离开呢？谁又知道。

　　时间总是不知不觉中流逝。男孩的到来并未给我的生活带来太多变化，他很安静，而我和珍又每日都要去学校，倒是奶奶同他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些。

　　她先带他去裁缝铺做了几身新衣，听说男孩很是执拗地指着衣襟袖口的花纹给裁缝看，印证了宝珠山师父的话，这些灵术的符印似乎对他真的很重要……只是衣服要加刺绣，自然价格昂贵。他见着奶奶付钱时为难的样子，也满脸歉疚。

　　我不在家，奶奶便教他种种花草，或带他去田里干活，时间久了，他都能做得很好，是个不错的帮手，力气大，动作也快，偶尔做了我们的，还能替邻居几个做不过来的婆婆婶子干活。可在我看来，他同我一样，不过是个小男孩罢了……

　　尽管一起生活，他始终拒绝和我们一起吃饭，对此甚至有些冷漠。有时，还一整天都不会回来，哪怕是到了深夜。
　　我和他的交集莫名变得比以前还要少。他惯于呆在屋顶，要不就一个人出去，我追不上他的脚步，好几次鼓起勇气找借口叫他，他也只当听不见。说不上是不是刻意的躲避，莫名生疏了却是真的，我忍不住开始期待学校的短假，这样就能像奶奶一样多些时间和他相处。

　　奶奶说，看见他颈子上挂着一枚小钥匙，他总是小心地收着，大概是用来拆下面具的。
　　我从来没去问他，抛开他是否想告诉别人，每每意识到他不会讲话，压根无法沟通，那种无形的距离，就徒增不少。

　　短假难得，放课后，依照奶奶的吩咐，顺路去裁缝铺替他取回制好的衣裳，似乎还从未见过他穿白色，一定也是非常好看的。
　　推开篱笆门，他果然又坐在屋顶，默默看着我。似乎有一阵子了。
　　“下来吧！我替你拿回了新衣服，去屋里试试！”

　　他从屋顶一跃而下，从如此高的地方跳，眉头都不皱，倒是看人的眼神依旧单纯到孩子气，探着脑袋，打量我怀里的新衣，彼此贴得很近，闻得到他身上怪异的腥味。浅紫色的眼睛透出笑意，随后拍了拍胸脯，又揪了揪衣袖，然后冲我摇摇头。

　　我费解地看着他，他却并不在意，指着我，又指向地面，然后转身跑出去，来不及拉住，人已是没了踪影。
　　对此，我只能无奈叹气，把衣服放在他干净整洁的床铺。
　　回屋帮奶奶做饭，哼着小曲的奶奶看起来心情颇好。

　　我小心地把火吹旺，坐在灶台后忍不住说道:“奶奶，您说那个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呢？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年龄，也不知道他的家人在哪里……我一直想和您商量，咱们可以……”

　　奶奶回过头，却打断了我的话:“千春，这事儿还是由奶奶说吧，你大概也意识到了……过几日短假结束后，你便带他去学校读书，奶奶不想让这孩子整日下地干活，他还小。”

　　我有些惊讶，毕竟他是那么能干的一个人。

　　奶奶接着叮嘱道:“平日，你与小珍也多教教，他不能讲话，无论何时都会成为最大的障碍……写字或是手势都不打紧，只要能与旁的人交流……这孩子外表生得特别，总归容易被误解，若再无法表达自己，就更糟了……千春，其实奶奶知道，你也是这么想，对么？”

　　我点头，原是那些心事奶奶都明白。只不过……想归想，他又会否同意？原是不担心的，可近来与他讲话，很少能得到回应。

　　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在厨房为他留一份饭菜，他总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吃东西，现在已不将其归为害羞，明摆着是他不愿意，不肯。
　　心中自然好奇，不过并无想要刺探的冲动，我明白，如果是他想让我知道的事，自然不会瞒着。

　　回屋，奶奶正借灯光为我做过冬的棉鞋，我顺势在小木桌的另一边坐下，摊开书本。
　　短假后，老师要检查功课，做不好得挨罚。珍已因为糟糕的数学作业被罚多次，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有上心时，才跑来抄我的。

　　刚写完，就听到有人轻轻推开屋门，果然是他，那双瞳仁在黑暗中，隐隐射出两道光芒，怪吓人的。奶奶及时打破僵持，我只顾着呆看……
　　“孩子，进来坐，别在外面站着。”

　　他闻言，听话地迈步，关好门，转过身，略显谨慎地看着我们，眼光躲闪，好像很害羞。
　　借着昏暗的光线，我注意到，他银白的长发，湿漉漉地贴着额头和面颊，尾端吧嗒吧嗒滴着水珠。睫毛和眼睛都亮晶晶的。
　　天哪，他都做了什么？我跳下椅子，捉住他，来来回回打量了一圈。

　　试探着问:“难道说你，你去洗澡了？”
　　他默默地点点头，眼神柔软。我揪紧衣摆，度了几步，回过头:“去哪儿？河里？”
　　他眨巴着眼睛，再次点头给我肯定的答案。我没来由有些不高兴:“傍晚的河水冰冷冰冷的，去洗澡会生病！”

　　他满脸为难，无措地摆摆手，像是告诉我他不会生病一样。刚要发火，才蓦然想起先前他跟我比划半天，原来是因为要穿新衣服，才匆匆出的门，心即刻软了下来。不经意瞅见奶奶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们，顿时很不自在，尴尬地要命，忙拉着他跑出去，来到隔壁的房间里。

　　周围很安静，没有任何人打扰我们，只听到窗外不远处有蛙类的鸣叫时隐时现。我轻车熟路地点亮蜡烛，他的眉眼渐渐清晰，映入我眼帘的神色很干净，随即连心情也忍不住自在了许多。

　　回身捧起床上的新衣递到他面前:“试试看吧！”
　　他小心翼翼接过，我便一蹦一跳地出去等他。
　　蹲在门口的台阶，抬头见月光很明亮，周围的星星都看不到了，空气有好闻的味道，一些闪闪烁烁的萤火虫落在篱笆外的花丛里，好像在玩捉迷藏。

　　就在我等得有些不耐烦时，终于听到了门那边的响动。猛得站起，兴奋地转身，竟想不到和他撞个满怀。
　　怎知他受到冲击，竟一动未动，后知后觉，我已失去重心，眼看要跌下台阶。

　　他反应很快，淡定地一把将我扯进怀里，还顺便用脚勾上门。虽然是小孩子，我的心却扑通扑通狂跳起来，脸上火辣辣的。

　　想来十四五岁的年纪，对于男女之情已不是完全的一无所知，同班大灰那帮以欺负女孩为乐的男生，也已经有给珍递情书的了，我手忙脚乱推开他，装模作样理了理衣服，满脸通红，同他道谢。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响……

　　我抬起头，本来只是想看看他在想什么，没想到倒是先被他的模样吸引，将他从头到脚看个遍。

　　银白的长发，配上素白的衣物，与他瞳孔相配的浅紫色符印花纹，衬托着漂亮的眉眼分外耀眼，仿若贵公子！
　　这次，我真的被他的美惊艳到了，语无伦次地夸奖一番就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间，再也不敢呆在那儿。

　　夜深，洗漱完毕，抱紧被角，翻身借着月光，望向外面，他果然又寂寂地抱膝坐在屋脊……在想什么呢？即使问出口，他也不能够回答我吧……这样想着便渐渐沉入梦乡。

　　隔天清早起床，我急急忙忙搜寻他，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就连奶奶也不在家，果然该是去了菜地，站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他的白衣在晨曦中十分醒目。
　　问过奶奶，才知道原来，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已独自到田里除草浇水，差不多做完了所有事，奶奶想说服他不要再去，他却只管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肯。

　　我的到来，令奶奶找到救星，她捉住我的手，扣住男孩的手腕:“千春，奶奶怎么说他都不肯听，你带他去买些上学用的，正是该读书的年纪，不能总和老人家一起。以后有空，多带他熟悉村子，见见村里人，和同龄的小伙伴们认识，学写字，才是正事。”

　　领到奶奶的命令，我一转身便拉着他飞奔起来，晨风拂面，头脑顿时清醒许多，起先他只是被动地跟着，后来越跑越快，就变成他拉着我跑……银色的长发随风扫过我的面颊，不光脸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没跑一阵，已是气喘吁吁，停在河边，我按着剧烈起伏的胸脯，抬头瞧着一点事儿都没有的他，忍不住要抱怨:“你，你不累的吗？”
　　他腼腆地点点头，四处看了看，犹犹豫豫，然后伸手捉住我的袖子，拉我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休息，末了，他自己却挪得远远的，若有似无避开我的目光，然后专心望着潺潺流动地小河出神。

　　顺了气，并没急于催促他走，时间还早，总想同他多呆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不知道是清晨的阳光太过温暖，容易令人产生遐想，还是因为从水面而来的碎光晃花了眼睛，我的大脑有点迟钝，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忍不住用手指头圈起他雪白的发尾，一边问他:“你想去学校读书吗？”
　　他没有回答我，皱眉的样子看起来很不自在……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悻悻地退回去，强装镇定:“既然你不肯回应，那我就自说自话了喔……”
　　他看起来更加无动于衷。沮丧和失落，堵在胸口:“我们留下你，并非是让你做我们的免费劳工。奶奶这样想，我也是这样想的，你看上去年纪不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够说话，但是在我看来，你除了孤僻一些，和我们大家是一样的……况且，直到现在，我甚至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你会写字的话，说不定……”
　　他抬起头一本正经望着我，浅紫色的眼睛，干净透明。我的大脑即刻短路，他缓缓直起身，四处寻找，然后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走到我身边，在大岩石的另一头写字，等我缓过神，赶忙跳到他身边，看他写了什么。老天，原来真的会写字！

　　他埋头的神情如此专注，岩石上的字迹竟十分工整，遒劲有力——“我的名字，七夜”。

　　“你会写字的？为什么之前不肯告诉我们？”他抬起头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到河边，蹲下身，用手拨弄着水面，若有所思。我跟上他，托着下巴，“是有什么不能告诉我们的吧……不要紧，我会替你保密，七夜。”

　　听到叫他的名字，他终于肯抬头面对我，心里顿生许多温柔:“去上学吧，别让奶奶和我为难，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下意识轻抚他的头，等能够反应，已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但是他并没有要责怪的意思，只是默默捡起石头，在身侧的地面写字:“我会去。”

　　那些日子，和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记忆犹新。他剪掉了长发，我偷偷藏了一缕，收进宝物盒，和许多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放在一起。我并不想去深究为什么这么做，只记得每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安静地跟着，替我们背书包，听我们讲笑话，开玩笑……他并没能真正交到除我和珍以外的朋友，同龄的男孩多半对他持有敌意，他们乐此不疲地恶作剧，甚至伙同一些想把他赶出村子的人来挑衅，他不会还手，无论怎样被欺负，从不还手……一个个不眠之夜，我看到他独自在屋顶舐伤，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最终也没能上学，他被校长拒绝后，不知是否是出于对奶奶和我的承诺，始终呆在学校里，有时候扒着教室窗户，有时候坐在屋顶。

　　我攒了钱，买书作为礼物送给他解闷，他都翻烂了，还是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蹲在树顶阅读，阳光透过枝叶，给他的全身布上一张网，看起来那么温柔可爱。恍惚间，我仿佛能够看到他脸上虔诚的神情……然而后来的时光变得零散而又破碎。

　　战火燃尽我们的村庄，死亡逼近，奶奶在弥留之际，说出了一直以来收留他的用意。
　　我变成孤身一人，时常在梦境见到我亲爱的父亲母亲，还有最疼爱我的奶奶…木琅的士兵，肆意践踏这片土地，他的背影更加遥不可及，背负着不祥的命运，遭人唾弃…然而……

　　雪白的衣裳已被鲜血染红，冷漠的眼神是如此陌生，他手握剑柄，以一敌百，那样的人，是我从未见过的……也是我一生，都发誓要追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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