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剑天下平

　　然而少年的反应却实实在在是太激烈不过！
　　完全超出了青年医者的预料——

　　“行！怎么会不行？！”顾剑引心里军爵世家积累的刚硬血性爆发出来，“一不做二不休！平大哥，我顾剑引现在虽落魄，但毕竟也是将门出身，要立保证就得立个军令状！”

　　说着少年手上一用力就掐出了一线血迹，就着这血痕就要立誓，“……我顾剑引今日在次以血立状，保证耐心不闯祸，如若有一分违反，虽无辕门斩首，以此剑代行裁决！天地人神共鉴……”

　　平弃刚从大惊中恢复过来，顾剑引的话就快要说完了。
　　天底下哪个人不知道——军令状，一旦违背就要斩首的！

　　……他如何能让自己心爱的人因为自己这样的原因，而立下这样的危险誓言？
　　不能，绝对不能的！

　　他的想法是好的，却矫枉过正了——自己没有好好考虑少年那高傲的要命的性子……

　　——立好了誓，他们都得骑虎难下，若是真的出了状况，顾剑引取剑自伤，就是划破点子皮，他也会心疼不已，更逞论断一指，断一手足，甚而断头自刎的决绝。
　　他不能承受，也承受不起，不想承受！

　　……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心爱的少年受到了伤害，他该如何自处呢！？
　　如果伤痕已经划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

　　世间又哪有后悔药呢！！！
　　——青年这下着急得可是无以复加，来不及发完一声惊呼：“小顾！别说了——”他就心急火燎的扑上去一把捂住了少年还在张合的嘴唇。

　　“小顾，平大哥不是这个意思，别说了！别说了！！”大惊之下，医者向来稳当的手也在不停的抖着，指甲甚至还不小心划破了少年柔嫩的嘴。

　　手指沾上了点潮湿，平弃心头更是一阵心惊胆颤：“千万别说了……小顾，已经够了——我已经知道了，你认认真真耐耐心心学，就一定不会闯祸的……”
　　说着他又抱紧了少年身体，“不要立军令状了。小顾，别立下去了……就算平大哥这次求你，咱们停了——好不好？”

　　两手环抱着顾剑引的头，一下下抚着少年特有的柔嫩白皙的面庞，“小顾，立个保证啥的……平大哥只是说说而已，口头承诺一下，也就足够了，小顾你不用那么……”青年医者每说几个字，就深吸一口冷气。

　　冰冷的初冬夜里，空中弥散着小小白云——他把心爱的少年搓入怀里，就像是要把失而复得的珍宝藏进衣襟……

　　顾剑引一手上还流着细细鲜血，一边保持着立誓的姿势，就被平弃铁钳子一般箍在原地动弹不得。

　　——向来从容不迫的青年医者在这一刻是显得多么的惊皇失措！

　　“平大哥……我只是——”他从不知道自己的一个随性举动，可以让青年不顾一切般扑上来……
　　——他的目光里还不可抑止的闪过惊讶、呆愣、惊慌、懊恼、后悔、自责……种种情绪最后又都化成浓浓的伤痛，沉淀在眼底。

　　像是害怕失去，无比恐惧一般，平弃的胸膛深处甚至散发出濒死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死在他剑下的人才会有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绝望悔恨……

　　这样莫名其妙却又强烈无匹的感情流露倾泻在顾剑引肩上，不由自主的，少年仿佛磐石的决心就软了下来——就像是被温柔的暖和的柔柔水波溶化了。

　　他的心……原本是冰，后来又被血与铁灌铸——总以坚冷强硬示人，但在这时候，落难受助的时候，它却不想再强撑了……

　　只要是个人，就都会累，难得有个人，有个家，有个地方提供给他歇歇脚，自己为何还要固执的背负着沉甸甸的债务呢！？
　　——顾剑引你，还是再放松一点吧……

　　那么认真做什么呢！为什么要立最严酷的誓言？
　　……他是有些明白的：平大哥话里的意思——活络一下气氛，只是求个安心罢了。

　　而自己——
　　随时随地把顾家最痛苦难耐的事情加在自己身上，为了心中难以启齿的负罪感而无意识的折磨自己，偏执却徒劳……

　　皇帝他们是不会觉得怎么样的，这反而只会让那些关心他的人心里难受——可他停不住，大概自己潜意识里面，就压根儿不想停吧！

　　因为迷惘，就像溺水的人，抓紧那只手，也不管别的，就使劲拽死命拽……浑然不论那只手的主人，是不是也会疼，也会痛。

　　“……”两人都没什么话可说了，平弃就只是把顾剑引整个儿人都细心环在臂中，因为胃病发作已经忍了很久，青年医者疲软虚弱的怀抱根本没什么力气……但是却牢牢黏住了少年。

　　其实是顾剑引自己不想挣脱青年——他暗暗在恨自己的过激反应：
　　明知不该再这样下去，却走火入魔似地停不了手，因为家破人亡了，所以按捺不住惩罚自己——要令自己活得辛苦！

　　伤害自己或许还不是很明显，却已经连累到了真心要自己好的他人，别说当事的平大哥被自己吓成了什么狼狈样儿。
　　就只是边上看着的小外甥池白龙也两眼泪汪汪的，小嫩手指着自己弄出来的血迹嘤嘤小声啜泣。

　　——‘看着怪可怜兮兮的……’
　　顾剑引心里是在愧疚，说出来的话却还是硬邦邦的，哪里有半点儿过意不去的影子——他只说了一句：“白龙，别哭鼻子。”
　　……就完事了。

　　“呜呜……”池白龙听到舅舅让自己别哭了，就努力夹着小鼻子想止住泪水，可他年纪尚小，一下子哪里止得住？
　　最后还不是忍不住，又哇的哭了起来，缩成一团滚在两人脚边。

　　“还哭……小白龙！”顾剑引又气又急，这节骨眼儿上，小外甥一哭就不停了！

　　“……这样可不行啊……”顾剑引听得青年开口，尚未回头指尖就是一暖——是青年医者低头张嘴，把他划破的手指头含了进去。

　　温热的口腔包裹着因为流了血而有点苍白的食指，灵活的舌头舔舐着被锋利的指甲割伤的长口子，嘴里的津液被涂遍了那一小节指头……

　　有时候多余的津液流下，青年那两片唇瓣会用力吮吸干净，大力的吸吮总让顾剑引产生一种要被吸走的错觉——重心像是颠倒了，头重脚轻，足下轻飘飘的。
　　他浑身的血都涌到了那根手指上，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一人哭，两人迷，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想到：
　　青年医者强忍疼痛而煞白的嘴唇间，含上根因为害羞而涨红的带血的手指，在昏黄的灯光里，是何等的风情旖旎！

　　而带着些微汗水的粗糙焦发，因为犯病而有些许灰暗的面颊，永远温柔似水的眸子里映照着少年的脸——顾剑引姿色俏丽无双，在灯火里如何不可谓粉面含春！

　　“小顾，小白龙他还小呢！你怎么像是和大人说话，这么严肃可是不行的啊。”把已经粉粉嫩嫩回复血色的指头从嘴里拿出来，又从床边布袋里取了块小丝绢，平弃一边轻轻擦着少年的手，一边劝止了他气恼的话语。

　　“……小顾你肯定没有弟弟妹妹，以前也没有照看过小孩儿，我说的不错吧？”
　　“是没有……我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至于小白龙，今年我大姐还是第一次带他来外祖父家呢——以前从没见过面的……”

　　“怪不得……我就说嘛——”得到了少年肯定的答复，青年医者宠溺的笑了笑，他把小丝绢翻过叠起来，在顾剑引的手指上转了几圈，又松松地包好了伤口，“小顾你呀，没有经验——”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根赭色的长长细绳，“跟小白龙那样大的小孩子打交道啊……”又几下用绳子绾了个小圆扣，还边盘边穿缠，绕出一瓣瓣蝶翼，最后一抽两边绳头，紧成个团锦结的花样，“最好是要常常哄一哄，逗一逗的。”

　　“喏——”他把花结打好了，就悄悄交到顾剑引手里，小声嘱咐道：“这就是法宝，灵验得很，小顾你就试试看，给小白龙结在身上让他玩去，保准马上就不哭鼻子……不过，你可别绷着张脸了啊！”

　　“嗯！”少年边听边颔首，“好，行，平大哥，那我……就试试啦！”顾剑引煞有其事的接过彩绳藏在手心，立即就要蹲下身去。

　　平弃连忙扶着他的手臂阻止道：“哎！等一等，别心急。小顾你不习惯——可要先想好了才能说的，不然仔细又吓哭了他去！”
　　顿了顿，青年又朝下瞄了瞄眼角接着说道：“……而且小顾你不是说要熬药吗？那我就先出去了，你么，哄好了小白龙再出来，平大哥就在药柜子那里等你——可一定得记得要有耐性哦！”

　　“嗯嗯！”顾剑引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答应着——他已经好几次为了自己完全不会跟小孩子相处，老是吓坏小外甥而烦恼了。
　　而平弃却总是三言两语哄得那孩子眉开眼笑，惹得他一边颠的咯咯乱颤，一边小跟屁虫似地黏前黏后……着实羡煞他这个正牌舅舅。
　　——现在青年医者自动来帮这个忙，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平大哥，你快点啦——”
　　没等平弃说完话，松下手臂，顾剑引已经是满脸兴奋，跃跃欲试，早就按捺不住的连连催促了几次。

　　“好好好！真是的，怎么猴急成这样……”青年医者轻轻撸平了少年头侧翘起的发丝，才放开了他，“别忘了过来啊！”

　　“记得啦……”顾剑引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只留给平弃一个乌黑油亮的后脑勺——
　　“……小顾……”青年无奈的笑了一下，就把余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他悄悄退了几步，一转身走出了里屋。

　　……门帘一经放下，就隔开了两个世界。
　　它留给舅甥俩难得的一处安静，也让他们这两个仅剩的流着顾家血脉的受了伤的孩子，互相舔舐，互相疗伤。

　　青年静静站在门帘后面，他闭起双眼侧耳倾听着里边的响动——
　　少年清冷的嗓音和池白龙奶乎乎的童音低微难辨，却如同月光和缓流动摇曳，令他的脑海浮现了昏黄灯火下俊美公子溢满温柔的脸庞。

　　夜渐深，是谁人在私语：“小顾……”
　　冬日冷清，然而此情此境不可不醉，青年医者泛白的脸上升起两朵红晕，他匆匆忙忙逃也似地轻跑了几步，坐在大药桌边不敢再听下去。

　　——再听，只怕自己心潮难耐……
　　——再听，只怕自己会不由自主的嫉妒羡慕……
　　——再听，只怕他会忍不住……闯入那一室难得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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