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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画挂上墙后,似乎为“旧书痕”注入了一道静默的注解。沈念偶尔从柜台后抬头,目光掠过那幅小小的水墨门脸,心中便会泛起一丝奇异的安定感,仿佛书店的存在,连同这些日子与陈屿共同经历的整理与发现,都被那温润的墨色悄然定格,有了更沉着的分量。
日子继续平稳向前。书店整理完毕后,日常的节奏似乎也找到了新的平衡点。陈屿依旧常来,但不再有大规模的清理工程需要协作。他更多时间是坐在阅读角,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或翻阅资料,或整理他日益增多的、关于书店观察和社区记忆研究的笔记。沈念则打理着书店的日常,进货、上架、接待客人,偶尔与陈屿交换一个眼神,或简短交谈几句。
他们的相处,进入了一种更松弛、也更深入的阶段。像两条曾因清理河道而短暂交汇激荡的溪流,如今并肩流入了一片开阔平缓的谷地,水波不惊,却共享着同一片河床与天光。
三月中旬,天气明显转暖。冬日的沉郁被驱散,阳光变得慷慨,风里带着泥土解冻和草木萌动的气息。巷子里的梧桐树芽苞渐渐舒展成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对面纹身工作室的老板,甚至把几只耐寒的多肉盆栽搬到了门口晒太阳。
一个周二的下午,阳光格外好,暖洋洋地灌满了书店。陈屿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工作,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走到柜台边。
“沈念,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他的神情比平时更严肃些,但眼神明亮。
沈念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书,看向他。
“我那份关于街道变迁的文章,档案馆的内部刊物已经排好版了,估计下周就能印出来。”陈屿说着,将文件夹打开,里面是打印出来的清样稿,排版整洁,图文并茂,封面标题醒目,“另外,我根据之前的构思,把那篇东西扩展成书的大纲和详细计划,也基本成型了。”他抽出下面几页纸,上面是清晰的章节结构和内容提要。
沈念接过清样稿,一页页翻看。铅字印刷的质感,配上那些精心挑选的老照片和手绘草图(包括根据赵师傅、王阿姨描述复原的街道图),让那些他们共同收集、梳理的记忆碎片,以一种庄重而可触摸的形式呈现出来。她的手指拂过印有“旧书痕”描述的那一页(确实如他所承诺,只用“一家位于大学城深处的旧书店”代指),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参与感与成就感。
“出版社那边,我也初步接触了一下。”陈屿继续道,语气里带着克制的兴奋,“有家专注文史和地方出版的社,看了大纲和部分样章,挺感兴趣的,说这类结合学术性与人文关怀、又有具体个案支撑的作品,有市场潜力。他们愿意进一步洽谈,如果顺利,下半年或许可以启动。”
出书。这对陈屿的工作而言,无疑是重要的进展。沈念为他感到高兴。“恭喜你。”她真诚地说。
“先别急着恭喜,八字还没一撇呢。”陈屿笑了笑,但笑容里充满信心,“不过,这确实是个机会。我想把这件事,做得更扎实,更有意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念脸上,变得格外认真,“所以,我想正式地……邀请你,作为我这本书的共同作者。”
沈念怔住了,拿着清样稿的手指微微收紧。“我?”她有些不确定,“我……能做什么?我只是提供了些线索,帮忙整理了资料……”
“你做的,远不止这些。”陈屿打断她,语气笃定,“从最早的线索提供,到访谈的牵线搭桥,到细节的核实补充,到文稿一字一句的推敲建议,再到以书店为案例的深入观察和分析角度……没有你的参与,这篇文章,包括这本书的构想,根本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你的视角,你的经验,你对‘旧书痕’的理解和经营,是这本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的话条理清晰,并非客套的恭维,而是基于事实的冷静判断。沈念沉默了。共同作者?这个身份超出了她的预期。她习惯了在幕后,提供些微小的助力,从未想过要站到台前,分享成果与署名。
“我知道你可能不习惯,或者觉得没必要。”陈屿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声音放得更柔和,“但我认为,这是你应得的。而且,从书本身的角度,有你的加入,它会更加立体,更加真实。我们视角互补,一个偏重外部观察和历史梳理,一个深入内部体验和微观运营。结合起来,才能更完整地呈现我想表达的东西——关于记忆、地方感,以及普通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他不仅是在邀请,更是在阐述一种合作的可能性,一种知识与经验的互补。沈念看着他眼中真诚的期待和清晰的思路,心中的抗拒渐渐松动。她想起一起整理仓库时发现的那些陌生人的遗物,想起倾听赵师傅王阿姨讲述时的专注,想起在文稿字句间反复斟酌的投入……这些共同经历的时光,早已将她与这项事业紧密联系在一起。
“我……需要做什么?”她问,语气谨慎。
“不需要你改变什么。”陈屿立刻说,“就像以前一样。我会负责主要的调研和写作,但所有涉及书店案例的部分,需要你确认、补充,甚至执笔一些关于书店日常、选书理念、与读者互动等方面的内容。我们可以一起讨论框架,分头写,再一起修改。署名上,我们是并列作者。”他解释得很清楚,给了她充分的自主权和尊重。
沈念垂下眼帘,看着清样稿上那些熟悉的街道名字和人物化名。共同书写,将他们的观察、思考与这段共同的经历,凝结成更持久的形式。这听起来……似乎并不坏。
“如果你觉得有压力,或者不想被打扰,也完全没关系。”陈屿补充道,语气平和,“我可以只将书店作为匿名案例引用,并在此处特别致谢。无论如何,你的帮助我都铭记在心。”
他将选择权完全交给她,没有一丝勉强。沈念抬起头,迎上他清澈而坦诚的目光。窗外,春风拂过新绿的梧桐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好。”她听到自己说,声音平稳,“我试试。”
陈屿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如同有阳光落入其中。他显然为此准备了许久,也期待了许久。“太好了!”他松了口气,笑容灿烂,“那我们从下周开始,每周抽两个下午,专门讨论书的结构和分工?时间看你方便。”
“嗯。”沈念点头,心里那点陌生的紧张感,被他明确的计划和一如既往的尊重安抚了下去。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一种新的合作模式,在他们之间悄然建立。这不再是帮忙或陪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的智力与经验协作。
接下来的日子,陈屿带来了更多关于出版流程、合同范本的信息,与沈念分享。他们也开始利用下午相对清闲的时间,并排坐在阅读角(陈屿特意又搬来一把小椅子放在茶几对面),摊开笔记和电脑,讨论书的章节设置、每个部分想突出的核心观点,以及各自负责的内容边界。
沈念起初有些不适应这种“正式”的研讨,但陈屿总是耐心引导,鼓励她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或一个细微的观察。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在书店经营中那些下意识的做法和体会,经过梳理和提炼,竟能形成清晰有条理的表述。而陈屿总能将她这些源于实践的点滴智慧,与更宏大的理论框架联系起来,赋予它们更普遍的意义。
这个过程,像是一次对“旧书痕”以及她七年书店生涯的深度复盘与解读。沈念在其中,不仅是一个被观察的对象,更成为一个积极的叙述者和阐释者。她开始更自觉地观察书店里发生的一切,思考每一本书的流转、每一次交谈的意义,并将这些思考记录下来,作为写作的素材。
陈屿的尊重贯穿始终。他从不擅自决定任何涉及书店或沈念个人体验的表述,总是反复确认:“这样写可以吗?”“这个细节你愿意分享吗?”“你觉得用这个词准确吗?”他的严谨与体贴,让沈念感到安心,也让她更加投入。
春风渐暖,白昼变长。书店窗外的梧桐树已是满枝新绿,在阳光下摇曳生姿。阅读角里,两人的讨论有时热烈,有时沉静,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键盘轻微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混合着茶香与书香,构成一幅专注而和谐的图景。
偶尔有熟客推门进来,看到这场景,会心一笑,并不打扰,只是自行在书架间浏览。吴教授有一次来,正好撞见他们在讨论“小型文化空间的社会黏合功能”,饶有兴致地旁听了一会儿,末了感慨道:“真好。做学问,就该这样,从地里长出来,再回到地里去。”
他的话,精准地道出了这种基于共同经历与在地观察的研究方式的特质。沈念和陈屿相视一笑,深以为然。
合作书写的过程,像另一场无声的整理。这次整理的,不是有形的书籍与尘埃,而是无形的思绪、观察与共同记忆。它们被检视、归类、串联,试图编织成一条既能照亮过去、也能映照当下的意义之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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