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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会
途经医馆时,迦蓝本只是路过,只是无意间的一瞥,却被眼尖的街坊认了出来。“药菩萨!”有人低呼一声,“药菩萨来了,快让让!”人群自发地让开一条缝隙,硬是热情地将他推搡到了最前面。
只见两位平日还算和气的老大夫,此刻正围着昏迷不醒的张家老太太争得面红耳赤。一个坚持张家老太太是急火攻心,痰迷心窍;另一个则断定是旧疾复发,元气衰微。两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旁边侍立的小药童们分成两派,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张家老爷子守在昏迷不醒的老妻身边,听着两位大夫的争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得老泪纵横,不住地用袖子抹着眼睛。他忍不住低声哀求着:“两位大夫,先用药、先用药成不成啊……”
周围的议论声细细碎碎地传入了迦蓝耳中。
“造孽啊……老两口辛苦一辈子,攒那点家底全让那不争气的儿子败光了……”
“可不是嘛,棺材本都搭进去了,这回怕是要卖房卖地了……”
“生个叉烧都好过生这种儿子!自家老娘都这样了,人影都不见!”
“唉,张家小子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听说前些年还挺本分,不知怎么突然就学坏了,媳妇气跑了,老娘也气倒了……”
正说着,议论的中心人物就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先于人飘了过来,张家儿子步履虚浮地挤进人群。他穿着一身半旧布衣,头发却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刻意收拾过,偏偏一双眼睛又浑浊不堪,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浊气,硬生生将那点刻意维持的齐整彻底破坏。
他一来,便指着两位大夫骂骂咧咧:“庸医!都是坑钱的庸医!有一个算一个!”目光扫过迦蓝时,他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惊艳,随即被更浓的不屑取代,“哼,什么药菩萨?我看就是个跟药房串通好了的托儿!开的方子乱七八糟,专帮他们清库存的破烂货!”
迦蓝安静地听着,并未动怒,灰蒙蒙的左眼格外平静。他只是有些好奇,这人既然如众人所说是个不务正业的混混,又怎会如此清楚他开了哪些方子,用了哪些药材?甚至……他还知道北巷民众给他起的别称,是真的认得他还是已经在一旁听了许久了?
张家儿子被迦蓝那过于清澈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想再嚷嚷几句,声音却莫名低了下去,最后只悻悻一甩袖子:“娘,咱不看这些庸医!儿子带你去拜正经的菩萨,咱拜拜菩萨不花钱就能好!”说着,竟要动手去搬动昏迷的老太太。
张老爷子死死拦住:“儿啊!不能动你娘啊!”
“滚开!老不死的!”张家儿子一脚踹开老父,强行将气息奄奄的老母亲抱了起来。
这一幕让原本争执的两位老大夫都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气哼哼的指着张家儿子的背影骂了几句“忤逆不孝”、“枉顾人命”,随即就转而继续诊治其他病人。围观的人群见热闹散了,也很快四散离去,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不过是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瞥,发生了,解决了,也就忘了。
迦蓝沉默地跟在后面。他本来也要去书院的。
张家儿子抱着老太太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骂骂咧咧地指挥张老爷子去取板车,但他又嫌老爷子腿脚慢,自己嚷嚷着要回去拿,却连板车放在何处都不知道。张老爷子被支使得团团转,只能又是无助地抹起了眼泪。
“哭什么哭!”张家儿子极其不耐烦,“娘这就是欠的债太多了!去菩萨那儿换点回来,人就好了。那钱还是得留着给我,等我把赵老钱家那胖丫头哄到手,你们以后就跟着我吃香喝辣,管够!”他说这话时,时不时就会挥一下手臂,周围过个人都会眼睛一斜瞪过去。
迦蓝看着老太太的脸色从蜡黄转向青白,身体甚至开始细微地战栗,终于不再犹豫,快步上前。张家儿子见状眉头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盯着迦蓝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到底把到了嘴边的污言秽语咽了回去。迦蓝指尖凝聚着微不可察的佛力,轻轻按在老太太的太阳穴与颈侧,缓慢揉按,试图稳住她那即将溃散的生机。张家儿子斜着眼睛盯了一会看见老太太呼吸却实粗了些,就恶狠狠地丢下几句“治坏了饶不了你”,然后拽着踉踉跄跄的老爷子,真回家取板车去了。
这一来一回,又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到老太太被安置在吱呀作响的旧板车上时,虽然还盖上个小破被子,但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张家儿子又唤来几个喝酒认识的街溜子朋友,一行人呼哧呼哧,推着板车,朝着澄观书院的方向而去。
板车颠簸,车上老妇的呼吸愈发微弱。迦蓝还是同之前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目光落在张家儿子那时不时就会甩一下的胳膊上,又移向书院方向,心里想着那尊在日光下折射着诡谲光斑的琉璃菩萨像。
线头太多,线又太长,又像是好几团混在一起。漂亮的猫咪伸着爪尖试探了半天,却不过是抓的更乱。
书院门前,今日值守的依旧是那位知客僧,只是他褪去了僧袍,换上了一身青灰色的书院儒衫,若非那光溜溜的脑袋和合十行礼的姿态依旧,几乎要让人误认作寻常教书先生。他一眼便瞧见了人群外的迦蓝,脸上顿时绽开极为热络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他跟迦蓝打了招呼,语气中带着几分“就知道你还会来”的欣喜。“今日恰逢山长亲授讲会,您两次三番前来,定是与菩萨缘分深厚。那不妨入内堂细细参悟一番?”
迦蓝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书院深处,声音平静无波:“听闻书院讲学,能令人开悟飞升?”这套说辞是他刚刚从张家儿子那群酒肉朋友处听来的,主打一个现学现卖。
知客僧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了然:“仰仗菩萨慈悲庇佑,确有潜心向学者得窥大道,待学成后会得菩萨亲自接引,届时他们将享尽人间极乐。”他话说得玄而又玄,却避而不谈具体如何“飞升”,那“极乐”又是怎么回事。
迦蓝听着,只觉得这话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妄。大吉祥寺香火鼎盛信仰虔诚,一群和尚积年修行,也未见哪个僧人能轻易飞升。然后这小书院居然就做到了?他还想再问,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本该在清水寺帮工的阿常,此刻正混在一群人中,一脸新奇地跟着人流往所谓的讲堂方向走。
迦蓝睫毛一颤。既不知道阿常是什么时候跑来的,又猜不出他是被什么由头诓进来的……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这书院处处透着诡异,还是让阿常早些离开的好。
知客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欣慰表情,仿佛迦蓝的驻足与张望,都是被缘法感召的证明。“您看,连那边的小友都如此向学,可见菩萨机缘之精妙。”他侧身让开道路,姿态恭敬却不容拒绝,“讲堂已开,还请您移步。以您的慧根,想必很快便能课业精进,功德圆满。”
这话怎么听着都很有病,迦蓝对那所谓的极乐也没兴趣。他又不是没体验过,他家先生玩的花花极了……这名义上的菩萨难不成能当场就把应九灯给他变出来?迦蓝强行压下了心头的那点热,却不知怎么,觉得内里有一处,空虚极了。
即使他对这讲会毫无兴趣,甚至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看着阿常那毫无防备消失在门内的背影,迦蓝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面无表情地对着那热情过度的知客僧微微颔首,终是迈步踏入了那间笼罩在琉璃光影下的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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