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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后的失控
夜深,宫道灯火一盏一盏熄下去,只剩紫宸殿内还有一圈微弱的光。
昭宁早早被哄去偏殿睡了。她白天在宗学听了先生讲“合纵连横”“联姻之道”,回宫后又被娘亲抓着背兵书,背到半夜,倒头便睡着,连梦里都是一堆写不完的字。
内殿里,烛火压得很低。武元姝披着一件薄斗篷,坐在榻边处理最后一封折子。顾长陵站在不远处,看她写完最后一笔,盖上朱印,整个人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好了。”她把笔搁下,“今天的折子完了,明日再来吵。”
她抬头,看着他站在那里,仍旧一副“时刻准备跳出门去挡箭”的姿态,忍不住挑眉:“你打算一直站着?”
顾长陵道:“不敢擅坐。”
“朕赦你了。”她慢悠悠,“过来。”
顾长陵走过去,在榻边坐下,仍然坐得很规矩。
武元姝看他一眼,忽然伸手,把自己的斗篷解开,随手扔到一边。里衣下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却并不突兀,反而让原本锐利的线条多了一点柔。
顾长陵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那一处,又立刻移开,不敢看太久。
武元姝见到他这幅模样,反而有点想笑,“看吧,又不咬你。”
顾长陵咬了咬牙,低声道:“臣怕看得多了,就……”
“就怎样?”她逼问。
“就忍不住。”他索性实话实说,“臣怕自己失了分寸。”
武元姝静静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衡量。片刻后,她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腹前一按:“那就失一次。”
顾长陵整个人一僵,掌心下是一片温暖而微微紧绷的隆起。比他白天隔着衣料摸到的更真实,更近。
“太医说了。”武元姝语调平静,“太医说了,胎象平稳。朕要真养成瓷人,三年五载没一个人碰朕,你打算怎么办?”
顾长陵喉咙紧得发疼:“臣不敢。”
她低声:“朕让你敢。”
她整个人往他这边靠了一点,头轻轻倚在他肩上。这是一个极小的动作,却让顾长陵几个月来绷着的那根弦,“啪”地一下断了。
他抬手,终于不再克制地,把她揽进怀里。
“轻点。”她在他耳边提醒,“别忘了朕现在,不止一个人。”
他顿了一下,力道收了三分,只留一份紧,一份热,一份几乎要把自己烧干的渴望。
他们不是第一次相拥。从潼川夜雨到回京风雪,从军帐到寝殿,他们已经无数次在夜深时彼此覆上。可这一夜,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慎重。
不是年轻时那种恨不得把彼此揉进骨血的疯狂,而是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温柔。每一个动作,都被他反复在心里预演,只怕压重一点、快一点,就会伤到她腹中的两点脉搏。
武元姝也没有像从前那样,逗他、逼他失控。她只是抬手,扣住他的后颈,让他的额头贴着自己:“顾长陵。”
“在。”他呼吸发烫。
她低声:“你怕伤朕。”
她顿了顿:“但朕更怕,怕以后某一天,你真习惯了站在那边当木桩。朕想抱你,你却不敢靠近。”
顾长陵心口一震,像被人直接抓住了最柔软的一块。他终于低下头,极用力地吻了她一下。
那一刻,他所有的克制、克服、顾虑,都化在一声闷哑的呼吸里。烛火在风口跳了一下,又被压低。
接下来的细节,不需要任何旁人知道。只知道那一夜,这位曾经“欲死战”的将军,终于不再把自己当成守门的兵器,而是老老实实回到她身边,回到她的枕侧。
而那位怀着双胎的帝王,也没有被孕期彻底孤立。她仍旧是那个会亲自伸手,把他从“臣”的位置拉回“人”的女人。
夜更深时,风停了。武元姝半靠在他怀里,呼吸慢慢平稳下来。顾长陵把人搂得很紧,却没有压在她身上,整个人像一个大写的弯,护在她和她肚子外面。
“累吗?”他轻声问。
“还好。”她闭着眼,“比起在潼川城头,这个不叫累,那时候朕是真怕。”
“怕?”顾长陵低头看她。
“怕再看不见你。”她开得很淡。
她顿了一会儿,又道:“这回不一样,现在朕有昭宁,有这两个,还有你。朕……不想死。”
顾长陵喉头一颤,收紧了手臂。
“你也不许死。”她闭着眼,“哪怕朕以后真成了瓷瓶,走一步要扶三个人,你也不许死在朕前头。朕怕麻烦,你死了,朕还得替你收拾后事。”
顾长陵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低声应:“臣不死,也不敢死。”
“再敢。”她轻轻道,“就把你从顾家谱里划掉。”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郑重道:“臣记下了。陛下刚才说的话,臣一句都不会忘。”
烛火终于熄灭。黑暗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还有她腹中那两点细小却有力的脉搏,一起在这座宫城里,慢慢合拍。
自北境回京后,贞曜十四年的时序很快滑进了深秋。紫宸殿的廊下早早挂上了挡风帘,风一吹,帘边猎猎作响。武元姝原本就不是耐得住闲的性子。
可这一次,哪怕她再不愿承认,腹中的双胎也逼着她慢下许多步。六个月的时候,她的肚子便显得很明显。
宽大的帝王朝服仍旧遮得住线条,可下朝回宫解开腰带时,衣襟散开,隆起的一截便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不像怀昭宁时那样,前几月还能“蒙混”。
这一回,喜脉和形状几乎是一起暴露的。于是,朝堂终于公然承认了一件事:大周有了第二胎,还是一胎双生。
御史台谨慎得很,先试探着进谏“请陛下慎劳,暂减朝务”,被她冷冷看了一眼:“你们是觉得朕一生孩子,天下就要乱?”
左相忙出来自行领这个“祸”,在前殿拉起一道缓冲线:“陛下,臣等的意思是重事自当劳心。细碎之务,臣等自可替陛下分担。陛下若肯稍加安养,非社稷之忧,反是社稷之福。”
武元姝看着他一头白发,沉默了一瞬:“那就照你说的做。从今往后,紫宸前殿小朝,你和谢卿主理。朕在东配殿,吵不吵得过朕,再送进来。”
于是,前殿多了一道门槛:所有吵得不可开交的案子,先在前殿吵一遍,吵得有了结果,再递进东配殿让她拍板。
有人暗笑:这是“奉旨分忧”。有人暗惊:这也是一种告诫“朕要生孩子,不是你们造反的时机。”
孕中期之后,双胎渐渐频繁动起来。晚上,昭宁常常搬着小凳子,坐在母亲的榻边,皱着眉头念兵书。
“善用兵者,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念着念着,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按在娘亲的小腹上,学太医的样子,“喂”两声。
“你们听见没有?”她小声嘀咕,“娘亲说,不打仗最好。打一仗,很累。”
武元姝懒洋洋靠在软枕上,看她把兵书念得断断续续,却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心。膝前一个已经十岁,会背《孙子》的女儿,腹中两个正一脚一脚踢她肋骨的小家伙。
她从没奢望过这样的局面。
“娘亲。”昭宁念累了,收起书,托着腮帮子问,“他们出来以后,我要教他们念兵书吗?”
“你自己先背完再说。”武元姝淡淡,“别把错的念给他们听。”
“我已经背了一半。”昭宁不服,“阿父说我很厉害。”
“你阿父一向护短。”武元姝道,“他觉得你写个自己的名字都厉害。”
昭宁想象了一下顾长陵那张一本正经夸人的脸,哼了一声,又忍不住笑出来。
笑完,她又重新把手放在娘亲腹前:“他们会不会记得我说的话?”
“不会。”武元姝实话实说,“现在他们只会踢。”
话音刚落,腹中果然“咚”地动了一下,像是有人不满被人说“只会踢”。
昭宁眼睛一亮:“娘亲!他动了!”
“是‘他们’。”武元姝纠正,“两个。”
她眼尾带笑,低头在手心下那一片隆起处轻轻揉了一下:“再乱踢一晚上,朕扣你们军粮。”
胎动似乎听懂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安静下来。
昭宁看得入神,不自觉贴得更近。她第一次很直观地意识到,娘亲现在,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有了“更多”,这让她有一点酸,又有一点奇妙的安心。
入冬之后,雪还没落,寒气已经从地缝里往上钻。
太医严令:“不可再长途行走,不宜多站,宜坐,宜卧。”顾长陵便把这几条像军令一样记在心里,誓要执行到每一个角落。
武元姝从东配殿步行到前殿的次数,被硬生生降到了每旬一次。其余时候,她就在外殿设一处小案,召几位重臣入内,开宫中小朝。
昭宁在一旁背书。她一抬头,看见娘亲坐在案后,神色一如往常,只是手边多了一盏温着的药茶,脚边多一个垫脚毯,腹前多一道曲线。
顾长陵通常站在案后,替她翻卷、递折子,偶尔在她脸色发白的时候,悄无声息替她把案几挪近一寸。这种时候,他的存在感就像空气,不引人注意,却一刻不离。
有一次,谢从礼在案前讲着边境粮道调度,抬眼看见顾长陵视线全乖乖落在陛下脸上,下意识笑了一声:“将军如此看着陛下,臣等都不好意思多说了。”
顾长陵被他当众拆穿,耳尖微红,正色道:“臣只是看陛下是否乏了。”
武元姝抬眼,淡淡道:“他是怕朕在你们说话的时候睡着。若真睡着,你们就出去了。”
谢从礼被噎住,左相在旁轻咳,装作没听见。
宫外,朝堂终于也把视线从“皇女婚配”上移开了一部分。
双胎的消息已经不能藏,太医的嘴再严,宫女太监的脚再轻,一胎双生的喜讯还是沿着各种渠道溜了出去。
“龙凤胎。”
“又是皇女,又有皇子,真是双喜。”
“皇女将来继位,皇子可为辅佐,岂不正好?”
有人欢喜,有人盘算。
宗室里,有人已经开始在暗中算那尚未出世的皇子的未来。他不能登基,那能不能封王?封哪一块地?许谁家女儿,才能最大限度给自家族添利?
这类算盘,武元姝未必不知道,她只是懒得现在就去逐一敲破。
孩子还没生出来呢,有什么好分的?
她把更多心思,放在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上,怎么在不牺牲执政权威的同时,把自己的身体撑到生产那一刻。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双胎的风险不小。太医说得再好听“胎象平稳”,她心里也有数,腹中两条命,一多一少,一前一后,哪一步没走稳,出事的就不是一个人。
于是,她开始适当地放手,部分兵权在制度内交给顾长陵,部分政务让左相和谢从礼先吵完再报。在这之前,她从未如此长时间、如此有意识地把权力往外分。
昭宁看在眼里,忍不住问:“娘亲,你是不是……要把位置让给我了?”
她问得很直白,却不是贪婪,而是小心。
武元姝笑了一下,抬手敲她脑袋:“你还小一截呢,坐哪儿?”
她望向窗外淡白的天色,语气收了一线:“朕只是多给你们几个,留点活人的帮手。将来你坐那椅子的时候,别像朕当年那样,一醒来只剩自己。”
昭宁怔了怔,忽然抱住她:“我不怕,我有你和阿父,有他们。”
武元姝伸手搂紧她一把,没说话。
她当然知道,多了孩子,是多了牵挂,也是多了筹码和破绽。可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九岁就要一个人扛全天下的皇帝。
她已经坐了这张椅子许多年,她可以允许自己多一点“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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