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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奶奶还以为你离家出走呢,大清早把后山都找遍了!不想请先生就不请嘛,出去乱跑什么,还非要哪偏僻往哪钻,万一没找到你——”
不知被哪句话戳痛了神经,团在被子里的人突然动了动。
邢易立马再接再厉,弯腰把凿子拾起来:“碑也才刻了一半,我这就把它砸了。奶奶本来想给你打扮好再走,下了山就去孙裁缝家拿衣服来着,看时间也快回来了……哎你哭啥?!”
谁哭了。
她整张脸埋进膝盖里,狠狠按了按眼睛。
可第一滴泪没忍住,就再也忍不住了,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又被冲到喉头的呜咽堵了回去。
等奶奶推门进来,先是被起死回生的人惊得一愣,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随即以一种老年人不该有的矫健冲过去把人揽进怀里,往邢易背上甩过去一巴掌:“你又欺负烁烁!”
虽然亲人没有问,但张烁烁还是努力从零星的记忆里拼凑了半天,垂着脑袋自己交代了。
“也就是说,你本来连妖都不是。”
奶奶将她七零八碎的形容串联起来,言简意赅道:“是因为不小心吃了一颗落到深海的内丹,才被迫成了妖。”
遇到她时已经是结丹期,能让一只没有半点灵识的小动物连跳几个境界,且直接拥有了形同永生的寿命,这绝不是什么普通妖兽的内丹。
又突然想到前几年无故失踪、生死不知的妖族大族长,再看看自称深海品种的无辜小孩……
两位家长对视一眼,头突然有点晕。
那样尊贵又霸道的命格一般人受不起,大概就是直接导致她体质异常的原因,与修炼与否关系不大。
然而怀璧其罪。
奶奶一手敲着桌面,抚了抚尚且在状况外的小脑袋:“以后不要自己躲起来了,无论如何咱们都是一家人……但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张烁烁吸吸鼻子,乖巧地点点头。
第二年,小孩终于确认自己不会再被卖掉,浑身的尖刺也支棱不起来了。于是偶尔,奶奶会和她聊起将来:“我们不能一直陪着你,长大以后的事得自己有点主意。”
小孩把自己的小板凳挪得离奶奶近了些:“我长不大呀。”
“呸呸呸,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奶奶催着她也赶快呸几声去去晦气,她听话地照做:“奶奶想我做什么?”
头发花白的老人沉默好久,久到趴在石桌上的小孩被落下的银杏叶铺了满头,才听到她轻声道:“做个好人吧。”
那还不简单。
张烁烁迷迷糊糊地想着,她愿意听奶奶的话,一辈子都当好人。
转眼四年过去。
十来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同村的孩子们都变了样子,只有某一个人年年如此,自然格外突出。
“奶奶,他们说我是怪物,可我明明是妖。”张烁烁坐在院子里,抱着个比自己还大的簸萁帮忙掰豆角,“妖就是怪物吗?”
奶奶平时总是板着脸,这会儿却怜爱地摸摸女孩子的发顶:“妖和人一样,怎么会是怪物呢。”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别管那群没见识的蠢瓜蛋。”邢易在一旁听到,冷哼一声,“他们没动手吧?”
小孩眨眨眼,摸了摸自己肿了个包的后脑勺:“他们用石头打我。”然后转头看向奶奶,眼睛亮晶晶的,“不过我没有还手。”
不光奶奶,就连邢易也突然愣住了。
两个大人直挺挺沉默半天,久到烁烁奇怪地左右打量,才听奶奶平静地开口:“要做好人,也要保护好自己。”
邢易飞快地看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嘟囔几句“傻孩子”,起身经过门口时,将斜支在墙角的长柄连枷提在手里。
“注意分寸。”奶奶面色不变。
“知道,我又不是烁烁。”
话虽如此,第二天一早,邢易还是拿着张画像往桌子上一铺。
“看看,照着这个模样变。”他点点画像上有点婴儿肥的脸颊,“这里收回去点,个子长高点,这样就当过了一岁了。”
张烁烁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稀稀拉拉的几根线条哪里像自己,大大地哧了一声:“看不懂!”
至此,她终于学会了当一个合格的人类。
每年的死亡依旧不请自来,却似乎带上了某种安稳的期待——
烛火温软,耳边是奶奶和缓的嗓音,偶尔夹杂着邢易和面时加多了水的低呼,想着明早香喷喷的绿豆酥饼和平淡而又欣慰的“恭喜”,弯起嘴角坦然入梦。
第五年,家里的气氛渐渐不对劲起来。
原本常年在家的两人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问及缘由又总是含糊其辞,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歉意:
“今天也要你自己吃饭了,可以吗?”
“忙完这阵就好了,别担心。”
可邢易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奶奶出门的频率越来越高,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信函越来越多,张烁烁偷看过一眼,上面画着奇奇怪怪的符号,她辨认半天也看不懂。
那天也只是漫长生命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前夜里下了场冬雨,她缩在被窝里睡得不太安稳,天刚蒙蒙亮就醒了,可另一半床是冷的,奶奶不在。
她跳下床冲去邢易的屋子,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有些刺耳,也扑了个空。
所有东西都还在,醒来时被子也安安稳稳盖在身上,张烁烁还算安心——也许因为快到年底,他们在提前准备年节要用的东西,只是很忙而已。
哄骗自己的理由摇摇欲坠,她坐不住,套上棉袄找去了常去的街上。
路上的人认出她,笑着招呼道:“小心点烁烁,别摔着了!”
这才发现自己是一路跑过来的,她深吸口气开始沿街打听,从街头跑到街尾,从正午呆到日落,一无所获。
眼看着摊贩都收拾离开了,张烁烁一个人站在街道中间,心底凉了一片。
昨天帮奶奶擦了桌子,奶奶明明是开心的,还夸她长大了;但邢易留下来的定位符还没有学会,难道是因为这个——
对了,定位符!
复又回家,发抖的手几次磕到柜子边角也不管,好不容易才翻到那张薄薄的符纸。可她的修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教过的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手中的纸片千斤重,她捧得脱力,却无计可施。
“叩叩。”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仿若天籁,张烁烁一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去门口。
“是连星吧?”陌生的老人见她满脸惶急,安抚地露出个微笑,“我名南愿。你家奶奶有点急事,一年半载的回不来,托我接你去云山住一段时间。”
说着,从袖口取出一封信。
她赶忙接过,上面确实是奶奶的笔迹,旁边还有邢易龙飞凤舞的署名,心里压了一天的巨石山崩般落下,踉跄几步才站稳——
那就好,那就好。
什么云山,什么南愿,她听话就是了。
南愿当即要出发,张连星看看屋里,只将灶台上剩下的几个绿豆饼包起来,和定位符一起揣进怀里。
一路上来往弟子不少,大家打量着新加入的白团子,面带好奇,却出乎意料地同时保持了沉默。
“……长老,他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南愿拍拍手边的小脑袋,笑呵呵地:“你是宗门最小的孩子,生得又乖巧,他们只是喜欢你。”
再问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回答。
她直觉不对,趁着修炼间隙央教习师姐领她到处逛逛,将云山的地形摸透个七七八八后,盯上了人最多的任务堂口,逮到机会就攀上大树偷听。
她身形小,潜伏又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耐着性子听了两个月牢骚和八卦,一群修士硬是没有人发现。
“魔族元气大伤,最近的任务都轻松不少,总算能过个好年了。”几个外门弟子交完任务卷轴,聊着天来到树下,把怀里兜着的灵石和同伴分了分。
“是啊,多亏了甲戌和乙未。”
“他俩还真是硬骨头,那种任务都啃下来了,本来大家没抱希望的。”
——谁啊,这么厉害?
听了这么久,只要牵扯魔族的任务大都伤亡不少,能让魔族吃亏,这两个人一定很了不起。
“可不是吗,死前还不忘把妹妹安顿好,也是可怜人。”
“叫张连星对吧?听说还是甲戌起的名字呢。我那天经过内门看了一眼,确实可爱。”
“毕竟是他俩的遗愿,长老亲自安排也说得过去。”
从听到自己的名字开始,脸上血色唰地褪去,细密的痛麻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最后汇到心口。
天旋地转,张连星在如雷的心跳中恍惚一瞬,险些从树上栽下去。
她只当自己听错了,顾不得树下的人是否走远,旋身掠回寝舍,翻出那张定位符,早已凝于指尖的灵力用力一按——
来云山派之后,她最先学会的就是催动符箓。
银光霎时间暴涨,越过路旁的冬霜、山间的残风,无可阻挡地撕开一线曙昼,紧接着被黑沉天幕吞没。
衣摆冷湿而沉重,她烦躁地褪下这累赘,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山,踏出宗门结界的那一刻,漫天雪花迎面扑来。
云山之外,原来已经下雪了。
不知从哪窜出来的无名火直冲头顶,张连星一时间觉不出冷,一脚踏进半腰高的雪地。
路上好像晕过去几次,也可能只是冻死在了某个雪坑,骨肉重塑的剧痛试图将她困在这具躯壳、钉死在原地,她抬手抹一把结成冰碴的冷汗,爬起来继续走。
双腿早已没了知觉,化雪的粗盐如沙砾般压进血肉,狠狠擦过骨骼,一阵诡异的摩擦声淌遍四肢,她战栗一阵,自欺欺人般捂住耳朵——
胡说八道,我就要见到他们了。
找到指向的位置已经不知过去多久,张连星紧紧贴着山洞边的岩角,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岩壁上的暗色液体早已干涸,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山洞,残留的腥味混着魔物的恶臭直往鼻腔里钻,呛得她控制不住干呕。
而最里面的角落,坐着两具静静依偎的骨架。
腿很痛,不知什么时候摔到了地上,张连星想要爬起来、让这场重逢看起来体面一点,脱力的四肢却不听使唤。
她索性膝行过去,眯起眼睛一点点摸索过白骨,在碰到尖端一截整齐的断面时,尖锐的耳鸣骤然响起——
印象里,邢易的食指曾经被削去半边。
本应该痛哭的时刻,她却只是在原地呆坐一会儿,然后拖着已然磨得没什么血肉的双脚凑近了些,小心翼翼将自己嵌在他们中间。
滴水成冰的苦寒间,张连星打量着三双白骨森然的脚,突然笑了一声:他们还是一家人,整整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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