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外

　　梁写林一把抓过苗喜手机，快速扫看两张蓝底白字。

　　一条确认季景嵘涉毒。另一条写得清清楚楚，季景嵘当年差人制造安全隐患，用人命栽赃亲弟。

　　一时间，网上涌现诸多猜测。有说是继承权争夺的败者出局，有猜是竞争对手的商业狙击，而更多的人想起了之前看到的帖子。

　　“卧槽，之前他弟投资的项目，演员差点被火烧死，也是他找人弄的？！”

　　“原来他诬陷他弟那事是真的，那我之前看到的八卦估计也是真的，说这俩兄弟不和很多年了，俩人不一个妈，他爸发家就是靠第二个老婆…就这还老拉偏架。”

　　“对对！我也看到了！爆料说季柏峥妈妈就是被死气的，有这种继子在身边，自己亲孩子还被诬陷扔到国外受苦，赶上爹妈去世，死蚂蝗男还拉偏架，要我我也气死。”

　　“我刚用星盘推了推！月亮落第八宫对冲冥王星，这公司高层要变天！评论区敲我私！”

　　“这老头不是东西啊，季景嵘这样也不奇怪了，不在妈妈身边长大，寄人篱下也怪惨的…”

　　“惨什么惨，有被他开车撞的人惨吗？！我当年绝对没看错，他那个车型太少见了，被撞的女的当时躺着就不动了，但在网上怎么都搜不到新闻，图都删干净了。我现在怀疑是毒驾，被他家摆平了…”

　　…

　　通告一经发布，最难熬的莫属季复海。他常年对外维持的正面形象——励志企业家，慈父，隐忍的丈夫。

　　一夕间面目全非。

　　虽然平日里少不了打点，但面对重大的舆情，破天的流量，媒体难免暴露本性。即使不踩上一脚，随便发点相关小料，阅读量就在短时间激增。层出不穷真假参半的消息，让事件热度居高不下。

　　“养不熟的东西。”季复海指节轻叩桌面。

　　黑料如病毒，在初冬的凛冽中蔓延。季复海眼睁睁看着公司的市值像被攻击的躯体，不断萎靡。合作方或割肉求生，又或趁其病急，追加苛刻的条款。

　　季景嵘经手的项目，被封存档案重点稽查，公司运营一度瘫痪。季复海多方打点，才洗清嫌疑，但近半项目，还是在这场合规的稽查中终止。

　　季复海摘下花镜，捏揉眉心。到他这个年纪，连日不休已然有些吃不消。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什么肮脏的事情没干过？越是这时候，就越不能有一刻松懈。

　　他要稳住了，他也确信能稳得住。

　　当季复海坐着轮椅出现在公司大楼，所有人都有些吃惊。

　　只半月时光，他鬓角明显白了，右手歪倚在扶手，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但脊背仍是笔直，眼神依旧锐利。老赵推着他，缓缓进入会议厅。

　　室内喧嚣骤停，方才高声斥责的几人，眼神交换坐回原处。

　　老赵把季复海推到长桌尽头。往常桌上会备好热茶，但现在只凌乱堆着几份报告。

　　季复海制止了老赵，动作迟缓把报告叠放在面前，摆手示意给在座各位上好热茶。

　　“这谁喝得下。”一人猛推开茶杯，皱眉低语。

　　季复海声音沙哑，但字字清晰：“我儿的'孝心’咽得下，怎么就咽不下我一口茶。”

　　那人想到平日里从季景嵘手里得到的“分红”，顿时面色一凛，又左右一看，见旁人都伸手拿起茶杯，只得讪讪抓起杯子。刚洒出的茶水聚在杯底，又随动作滴在□□，让他甚是狼狈。

　　季复海瞥他一眼，开口道：“在座应该都清楚，公司是我毕生心血。我白手起家，苦心经营才有了今天的成绩，没有人比我更看重它，它是我永远割舍不掉的亲子。”

　　此话一出，与会者脸色各异。

　　“至于季景嵘，我的儿子。他的所作所为背叛了所有人的信任，尤其是我这位父亲的信任。我痛心疾首，倍感失望，却不敢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偏袒他，我必须首先保护股东和全体员工的利益。”

　　“你怎么保证？”一人起身。

　　几人应和。

　　“老季，你可不要只是动动嘴，这事必须要有人负责。”

　　“你们今天在这里，无非是要一个交代。”

　　众人纷纷侧目，等他继续说下去。季复海面色稍缓：“董事会决议，即日起，解除季景嵘一切职务，法务部门将启动追责程序，再由法院强制拍卖其名下股权…”

　　一人出声打断：“等法院拍卖？等到猴年马月去！眼前的资金问题如何解决？”

　　季复海视线扫去，笑道：“几句话都听不完，这等脾气倒不像你的年纪。”

　　那人被奚落，脸上愤愤，却闭口不言。

　　“在此期间，我会抵押名下百分之三十股份，所得资金优先补偿员工和供应商，保证各部门正常运作。

　　“另，为保证现有核心业务正常运行，现已对季景嵘原有项目重新分配，优先选择有相关经验的团队承接，确保平稳过渡。”

　　对外宣称公开竞争，择优承接，也不过是走过场，季复海早已定下人选，绝不落入他人之手。

　　“最大的股东抵押股权，就不怕将来的二次危机？”

　　季复海举杯抿茶，幽幽道：“眼下挺不过去，何谈将来？

　　“各位，如今我们一同站在悬崖边上，看似一着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但过去几十年的经验告诉我，风浪终究会过去。”

　　季复海脸色阴沉下来，一瞬狠绝之后，又轻笑起来：“我既已定下航线，那诸位就请同路航行。只要不偏航，我季复海一向都是念旧情的。”

　　明面上看似没人讨论，但整个《盲舞》剧组都在偷偷吃瓜。当初项目从公司独立出去，现在反倒因祸得福不受牵连。

　　季复海在公开场合承认教子无方，承诺绝不干预司法。并对外宣称，因季景嵘精神异常，早已被剥夺实际管理权，同时公布一份董事会记录为佐证。

　　“太扯了，”金虎吐掉嘴里的甘蔗渣，“信他个鬼，这会儿事后找补呢。”

　　苗喜捧着暖手宝眼也不眨，几大网站来回翻：“你看这个，说季复海搞了一个什么禁毒基金会，联合多家企业出资，由第三方基金托管，妈呀，这洗白手段也太低级了…”

　　“你看吧，有人就吃这一套，”金虎啃一口甘蔗，像啃掉谁的头，“这老头切割得这么干净，再下点水军，打打感情牌…”

　　苗喜往下一翻，配合着坐轮椅的照片，评论区果然风向巨变。

　　如果不了解这个人的底色，单看照片里鬓角发白、眼含热泪的老人，在搀扶下艰难地鞠躬致歉，多少会生出些恻隐之心。

　　梁写林一回到酒店，就忍不住要关注动向。

　　“还有媒体去扒季景嵘童年经历，写了专题报道。”他读了几段，就有些生理不适。

　　“让他们写，写得越真越好。”

　　不出季柏峥所料，几家特定媒体，为博眼球，定会深挖背后的故事。

　　“你一早就猜到，季复海不会保他？”梁写林说完点点小腿肚，季柏峥便挪过来上手按摩。

　　“季复海一定会做切割，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彻底。”

　　断尾求生不过是本能，但在季柏峥眼里，这么对亲子，实在令人不耻。

　　“出通告当夜，季复海就打给了汪律，一点犹豫都没有。”季柏峥按好一边拍拍梁写林，示意换腿。

　　梁写林扒拉着几个吃瓜分析贴：“赵叔和你说的？那他有说季复海坐轮椅，是苦肉计还是有什么病吗？”

　　季柏峥随口道：“他的身体，也许撑不了多久了。”

　　“会吗？”梁写林枕着胳膊瞧一眼照片，“看起来倒是挺精神。”

　　季柏峥没接话。或许是看到季复海对季景嵘的狠心，让他再一次确信父亲的无情，替母亲感到不值。又或是对共同长大的兄长，还留有一丝悲悯。即便迈出一大步，离目标越来越近，他这几日仍旧兴致不高。

　　小时候，周围人都说季柏峥聚齐了父母五官的优点，他也为此而得意过。但季景嵘的出现打破了那份骄傲。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太像父亲了，从五官到表情，再从身形到姿态。

　　两个小孩在碰撞的成长中渐渐有了分歧，一个不断模仿，越来越贴近父亲，一个试图斩断，刻意远离。

　　“你来，”梁写林丢开手机，一手托脸，一手捏住他下巴。

　　左看右看之后，悠闲地笑起来：“我发现，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他探身在唇上啄一口：“相由心生，你长得就招人喜欢。”

　　每一次，季柏峥站在涩苦的海岸，梁写林都会剥开五彩的玻璃纸，喂给他一颗糖。他含着满口蜜意，俯身轻吻梁写林额头。

　　“只要你喜欢，就足够了。”

　　梁写林拇指在季柏峥嘴角揉捻，让嘴唇在用力下变形，他盯着那处湿润的淡红：“看起来一本正经，谁能想到私下里这么会说话…”

　　话到一半，忍不了似的又要吻上来，季柏峥按下他，突然说：“写林，我有件事想问你。”

　　梁写林歪着身子，怏怏道：“你问…”

　　“你为什么从不和家里联系？”

　　梁写林一泄劲趴回床上，发现赖不过去，才讪讪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次柴房着火，你只提前告诉了姜蓬。”季柏峥托着梁写林下颚，让他抬起头。

　　“是很久没联系了…”梁写林塌下眼皮。

　　被一再追问，他抿抿唇：“和他们，说了祁珃的事，”又捂着脑袋，懊悔道，“我干嘛和他们说这个…”

　　“他们不能接受？”

　　“嗯，一个气得把杯子砸了，两个到现在都不肯和我说话，”梁写林轻嗤一声，“还不如像小时候那样，揍我一顿呢。”

　　季柏峥说：“我们在一起，他们早晚会知道。”

　　梁写林去捏季柏峥的脸：“反正也没联系，知道就知道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季柏峥脸上轻轻拉扯，却不觉得疼，又问：“不想他们吗。”

　　“想什么…”梁写林嘴上倔强，脸上却泛起涟漪，他张臂拥上来，“别拿我当小孩子。”

　　季柏峥知道，他能轻易得到梁写林的信任依赖，是因对方最难的时候，身边无亲无友。他享受了爱人孤立无援的成果，又怎能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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