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潭淮意

作者:西幸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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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世初涉,璞玉惊澜



      晨光再次洒落,三人已行至烬土荒原的外围。死寂的灰黑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浓郁的绿意与零星出现的乡间小路。空气中开始混杂着泥土、炊烟与牲畜的气味,这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官铜钱的反应最为直接。她轻轻翕动鼻翼,像一只初次走出丛林的小兽,仔细分辨着这些陌生又复杂的气息。她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对每一种新的味道都报以纯粹的好奇。

      “这是……食物的味道吗?”她指着一缕从远处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问道。她的词汇似乎并未丢失,但将它们与具体事物联系起来的经验之网,出现了巨大的空洞。

      关元宝耐心解释:“是有人在生火做饭。就是把食物弄熟,吃起来更香。”

      “弄熟?”官铜钱眨了眨眼,“像太阳晒热石头那样吗?”

      关元宝被她这充满童真却又直指本质的比喻逗得想笑,心里却泛起更多酸楚。“差不多,不过用的是火。”

      谢知非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他发现,官铜钱并非真的“无知”,她只是摒弃了所有世俗约定的、复杂的认知框架,试图用最本初的感知和逻辑去理解世界。这让她的问题有时显得幼稚,有时却又犀利得惊人。

      晌午时分,他们踏入了一个位于交通要道旁的小镇。

      镇子不大,却颇为热闹。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

      官铜钱猛地停住了脚步。

      这纷繁复杂的信息洪流,显然超出了她新生心灵的初始负荷。她的眼神不再是面对自然景物时的纯粹欣赏,而是流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近乎警惕的茫然。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身体微微紧绷,像一张被拉开的弓。手中的待望剑虽未出鞘,却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低鸣。

      关元宝立刻察觉到了她的不适,连忙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姐姐,别怕。只是……人比较多,比较吵。”

      官铜钱转头看向关元宝,眼中的茫然稍退,依赖感浮现。她点了点头,但身体依旧有些僵硬,目光快速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些挂着幌子的店铺,穿着各色衣物、表情各异的人群,街边小贩摊位上琳琅满目、她大多叫不出名字的商品。

      她的视线在一个卖泥人的摊位上停留了很久。那些色彩鲜艳、造型夸张的泥人,在她眼中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妙的生命力。

      谢知非见状,走过去,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一个最简单的小兔子泥人,递给她。

      官铜钱接过泥人,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那冰凉的、带着颜料味的表面,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它……不会动?”她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不解。

      “泥人不会动,”谢知非解释道,“但它像不像我们昨天看到的那朵云?”

      官铜钱看看手里的泥兔子,又努力回想了一下那朵早已消散的云,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像。”她将泥人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个具象化的、关于美好的记忆。这个小小的举动,似乎让她对周遭喧嚣的排斥感减轻了一些。

      他们继续前行,官铜钱的目光又被一个卖糖画的老人吸引。融化的糖浆在老人灵巧的手下,化作飞禽走兽,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那是糖,甜的,可以吃。”关元宝再次充当了解说。

      这次,官铜钱没有立刻发问,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糖浆如何从液态凝聚成固态的、美丽的形状。她的眼神专注,仿佛在观摩一场神圣的仪式。这种专注,与她之前练剑时的神情,有着微妙的相似。

      谢知非心中一动。她对“过程”和“形态变化”的兴趣,似乎远大于对“结果”(食物本身)的欲望。这或许是她剑道本能的另一种体现。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关注,谢知非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临街茶馆,带着姐妹二人上了二楼雅座。这里相对安静,视野开阔,可以观察街景,又不至于完全暴露在人群之中。

      官铜钱坐在窗边,立刻被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吸引。她看得入神,时而因看到双胞胎孩童手拉手走过而微笑,时而因见到有人争吵而微微蹙眉。她的情绪反应直接而透明,完全写在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

      茶水上来了,清冽的香气氤氲开来。

      官铜钱学着谢知非的样子,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然后小心地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淡淡的苦涩滑入口中,她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细细品味,咽下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有点苦,”她评价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但之后,嘴里是舒服的。” 她再次准确地捕捉到了事物最本质的感受。

      就在这时,楼下街道传来一阵骚动。几匹高头大马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蛮横地驶过街道,惊得行人纷纷避让,带起一片尘埃和几声压抑的抱怨。

      官铜钱的目光追随着那队人马,直到他们消失在街角。她收回目光,看向谢知非和关元宝,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纯粹的疑惑:“他们,为什么可以这样?”

      这个问题,简单,却直指核心——关于权力,规则,与不平等。

      关元宝张了张嘴,却发现很难用一两句话向她解释清楚人间的阶级与特权。谢知非则只是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可以。”

      官铜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又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她不再追问,转而继续观察窗外,但眼神里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极淡的思忖。

      短暂的休息后,他们离开茶馆,准备穿过镇子,继续赶路。

      然而,就在他们走到镇中心一座石桥边时,麻烦不期而至。

      桥头较为拥挤,官铜钱虽尽力适应,但难免与人稍有碰触。一次轻微的擦肩而过,她手中紧握的那个小兔子泥人,不小心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官铜钱愣住了。她看着地上碎裂的泥块,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可以称之为“难过”的情绪。她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些碎片,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与她擦肩而过的,是一个衣着华贵、面色倨傲的年轻公子哥,他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随从。泥人的碎裂似乎也蹭到了他华美衣袍的下摆,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土痕迹。

      那公子哥停下脚步,嫌恶地掸了掸衣袍,然后目光落在蹲在地上的官铜钱身上。当他看清官铜钱的容颜时,眼中的嫌恶瞬间被一抹惊艳与淫邪所取代。

      “哟,哪来的小娘子,如此标致?”他语调轻浮,上前一步,折扇轻佻地就要去挑官铜钱的下巴,“这泥人值几个钱?碎了便碎了,陪本公子去喝杯酒,赔你十个八个金的!”

      关元宝脸色骤变,一步挡在官铜钱身前,怒视那公子哥:“放肆!离我姐姐远点!”

      谢知非的眼神也瞬间冷了下来,手按在了剑柄上。

      官铜钱缓缓站起身。她并没有看那公子哥,目光依旧停留在碎裂的泥人上。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那公子哥。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纯粹的困惑。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如此轻易地摧毁别人珍视的东西(尽管那只是一个不值钱的泥人),然后又如此理所当然地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这种行为的逻辑,在她纯净的心灵认知里,是完全空缺的。

      “你,”她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如同山涧冻泉,“弄坏了我的兔子。” 她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感到一种压力。

      那公子哥被她的眼神和语气弄得一怔,随即恼羞成怒:“一个破泥人而已!本公子……”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官铜钱向前踏出了一步。

      仅仅一步。

      没有凌厉的气势爆发,没有杀意弥漫。但就在她踏出那一步的瞬间,她周身仿佛形成了一片无形的“域”。空气中流动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瞬,桥下的流水声也仿佛被拉远。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极高层次的存在威压,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这不是她刻意为之,而是她神魂本质在受到外界恶意侵扰时,一种自然而然的、微弱的流露。如同美玉自身的光华,无需炫耀,便已夺目。

      那公子哥和他身后的随从,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们脸上的轻浮与嚣张瞬间褪去,只剩下源自本能的、巨大的恐惧。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绝色女子,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冰冷的神祇。

      官铜钱依旧只是困惑地看着他们,似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不动了,也不说话了。

      谢知非适时上前,轻轻拉了一下官铜钱的衣袖,低声道:“我们走吧。”

      官铜钱收回目光,再次看了一眼地上的泥人碎片,眼中闪过一丝遗憾,然后顺从地点了点头。

      三人穿过石桥,留下那几个如同雕塑般僵立原地的纨绔及其随从。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那公子哥才猛地喘过气来,脸色煞白,冷汗浸透了后背,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他再也不敢看向官铜钱离开的方向,在随从的搀扶下,仓皇离去,连一句狠话都没敢留下。

      走出小镇,重新踏上郊野的道路。

      关元宝心有余悸,又带着几分骄傲看着官铜钱。姐姐即使失忆,其本质的高贵与强大,也绝非凡夫俗子所能亵渎。

      谢知非则目光深邃。官铜钱刚才那无意识流露的威压,让他更加确信,希音神木的“净化”,剥离的只是情感的负累,而她作为绝世剑修、乃至可能更深层次的生命本质,不仅完好无损,反而因为去除了“杂质”而更加纯粹、更容易在不经意间显现。

      官铜钱本人,却似乎并未将刚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路边一丛迎着微风轻轻摇曳的野花吸引。她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柔嫩的花瓣。

      阳光洒在她乌黑的发顶和专注的侧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柄待望剑安静地悬在她腰间,剑柄上的纹路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她忘却了仇恨,忘却了使命,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名字所承载的重量。但她依然是她,一块惊世璞玉,以最本真的姿态,行走于这纷扰尘世。她的天真,是不设防的柔软,亦是不自知的锋芒。

      而尘世的风,注定不会永远温和。刚刚那一丝微澜,或许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一次微不足道的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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