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夜渐暖

　　9

　　何庆阳约乔若见面的地方在市医院，乔若根据下车前司机的说明十分顺利找到了何庆阳住的单人病房，她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听到门内有人说“进来”，才拧开门把手进去。

　　何庆阳靠坐在床上，看上去精神不错，但面色却有点儿苍白，一个穿成套西装、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正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弯腰站在他身边，低声跟他说着什么。

　　两人见她进门，便停止了交谈，一齐看向她。

　　出乎她的意料，何庆阳没有对她黑脸，微微一笑，看她的目光和从前每次见面一样，透着亲热：“乔乔，你到啦。”

　　乔若已经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了，只能也笑一笑，把在半路上买的水果篮放到小茶几上：“您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天就能出院了，”他目光转向那个年轻男人，“吴未，就按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安排。另外，萧总的儿子这个周日生日，你亲自挑一份礼物，到时给他送过去，再准备一个一万元的生日红包给他。”

　　“好的，何总。”吴未合上笔记本电脑，把电脑塞进电脑包里，对何庆阳欠了欠身，“那我先回公司了，有什么事，您打我电话。”

　　何庆阳点头：“去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都是我应该做的。”

　　吴未路过乔若，笑着对她点点头，关上门走了。

　　何庆阳看一眼茶几上的果篮：“你有心了，乔乔。”

　　乔若笑而不语，等着他进入正题。

　　何庆阳指着沙发，声音有一点嘶哑：“別站着，快坐下。”

　　乔若只得听话地坐下来。

　　何庆阳打量她好一会儿，长叹一声：“乔乔，之前我和你姐姐结婚，虽说我们之间算是平辈，但从年龄上来讲，你跟亚君同龄，我一直拿你当半个女儿看待，对你一直是关心的。”

　　乔若“唔”了一声，平心而论，何庆阳在与乔敏结婚后，的确对她不错，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每一次见到，他都会询问她的近况，嘱咐她注意身体，有什么麻烦，尽管找他，逢上过年，还会十分大方地给她包红包，她当然不会收他的钱，他并不介意她疏离的姿态，下一次再见面，还是热情依旧。

　　何庆阳看似在微笑，眼神却十分锐利，他微眯着眼睛，话锋陡然一转：“乔乔，我和你姐姐离婚这件事，你怎么看？”

　　乔若保持着不动声色：“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没什么看法。”

　　“那你讨厌我吗？”

　　这个犀利的问题让她一愣，何庆阳没有流露出与儿子讲话时的那种强势和急躁，在她的缄默中再次开了口：“让你回答这个问题恐怕有点儿为难你，但我想，你对我多少是有意见的，就算没意见，至少也是不愿意跟我有接触的。”

　　乔若不想跟他做这种不着边际的交谈，收起发愣的表情，笑道：“您今天找我过来，应该不是为了讨论我对您的看法吧？”

　　何庆阳呵呵笑了：“跟我讲话，都开始用‘您’了，看来你今天来见我，是把自己放在亚君女友的位置上，并不是以我小姨子的身份了。”

　　这个隐约带着点儿批评意思的评价让乔若一时无话可说。

　　“你们是在我和小敏离婚后开始的吧？”

　　乔若不禁困惑，她抬眼望向何庆阳，但他神情坦然，并不像在试探她，反而很笃定的感觉。她不期然记起乔敏那天对她说的，何庆阳怀疑乔敏派她去美国动机不纯、要对何亚君不利的事，有些好笑。

　　“您觉得您和我姐姐离婚，我姐姐因此记恨您，于是她找到我，故意叫我去勾引亚君，后面再甩了他，或者做出一些别的事来伤害他，借此发泄对您的恨、报复您？”

　　何庆阳不置可否：“亚君是我的软肋，小敏很清楚这一点。”

　　乔若摇头：“您应该看出来了，这么多年，我跟我姐姐来往很少，关系也不亲近，她就算有那个心机叫我帮她做这种事，我会舍弃自己的生活跟名声答应她吗？更不要说，亚君也不是那种容易上当、随意就能受摆布的人。”

　　“这么说，你对亚君是真心的？”

　　“对，我爱他，才会跟他在一起。事实就这么简单，没有您想的那么复杂，更没有阴谋。”乔若的回答简单而明确。

　　何庆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那天在亚君住的公寓楼楼下，看到你和他牵着手，有说有笑地出门，又有说有笑地回来，坦白讲，我很生气，很不能接受。”

　　乔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轻轻一笑，突然皱眉，上半身歪了一下。

　　乔若吓了一跳，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小跑过去：“您没事吧？要不要叫医生过来？”

　　他动作有点儿艰难地拉扯了一下后背靠着的枕头，调整了一下坐姿后，缓了口气：“真是病来如山倒，不过是腰疼而已，以前腰疼时还要笑着陪客户喝酒，都没觉得多难受，如今倒变得娇气了，岁月催人老，没办法的事。”

　　乔若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默默坐回到沙发上。

　　“没错，乔乔，我去过纽约。你姐姐找吴未打听亚君的事，我就开始觉得奇怪了，后来朱意去了一趟美国，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不考虑亚君，我更加感觉不对劲。你可能不知道，朱意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她很喜欢亚君，她爸妈不赞同她去美国找亚君，但她还是飞过去了，说想陪他一起过年。她这么喜欢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要放弃亚君。再后来，欣欣给我打电话，提到你去了美国，我就有了不太妙的预感。我跑过去一看，果然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

　　“您竟然没有马上出现，制止我们。”

　　何庆阳左边眉毛向上一挑，嘴边的笑意若有若无。乔若看着他这个与何亚君十分神似的表情，有轻微的感慨，不明白这对父子在婚恋这件事上的作风为什么如此截然相反。

　　“你对我有这个判断，说明小敏和亚君当着你的面提起过我不少事，”何庆阳并不怎么在意地歪了一下头，“对，我是准备这么做的，不过正要下车的时候，你们突然在门口停住，然后亚君亲了你一下，他当时笑得很开心，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见过他的笑脸了，从我和他妈妈闹离婚开始，他再没给过我好脸色，每回见到我，不是对我视而不见，就是冷嘲热讽。想想上次他对我露出那样的笑脸，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不得不有点儿伤感和恍惚。”

　　乔若再怎么镇定自若，听到她跟何亚君接吻被他目睹，还是心生了尴尬。本来她很确定何庆阳找她过来的目的是要求她跟何亚君分手，但他说到现在，不管是态度还是讲出的内容，好像都没那个意思。她很困惑，却没办法开口直接问他什么。

　　何庆阳沉入短暂的回忆之中，接收到乔若不解的眼神，回过神来：“你跟亚君的事，坦白说，即使你对他是真心的，我也不赞成。起初我以为他不知道你是小敏的妹妹，后来再想想，你们高一元旦节那天，我带你姐姐和你去吃饭，那天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到店以后，碰到他和白晴，以他的记性，不可能忘记你是谁。他明知道你是小敏妹妹，还跟你在一起，说明他不是图一时新鲜，他很看重你，也很信任你。”

　　“您不赞成，我并不吃惊。只要亚君想跟我在一起，我就绝不会离开他。”

　　“我拿身体不好做理由叫他回国进公司学习和工作，他到底是个孝顺的孩子，哪怕我并不算一个多称职的父亲，他还是为我做了妥协。”何庆阳停顿片刻，略微歇息后，继续说道，“如果我再要求他跟你分手，他大概率做不到冒着把我气倒的风险，非要跟你继续下去。但我不打算这么做了，我跟他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儿，不想再跟他起任何争执。”

　　乔若沉吟一下，决定直截了当一点儿：“您要见我，不见得只是为了告诉我，您不会阻拦我和亚君在一起吧？”

　　“我能怎么阻拦？我最多也就是嘴上要求你们分开，难不成我还能把你们分别绑起来，不让你们见面？看你们俩这个情况，不大可能听得进去我的反对，我又何必跟你们对着干，何必惹他反感？”

　　“您没有拿自己生病的事道德绑架我，或者逼亚君离开我，说实话，我很意外。”

　　何庆阳一愣，哈哈大笑了两声：“你一向看起来文静内敛，安静的好像没什么存在感，竟然能讲出这么锋利的话。果然你和小敏能做亲姐妹，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不是有我和小敏的事情在先，我会很高兴有你这个儿媳妇。”

　　话说到这个份上，乔若觉得没什么好掩饰的了，她耸了耸肩：“真要论先后的话，我和亚君的事是发生在你们前面的。”

　　“这话怎么说？”

　　“我和亚君高中同校同级，他教室就在我教室隔壁，这事您知道的。但您肯定不知道，我在高一开学没多久就喜欢上他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您和我姐姐还没正式开始婚外恋。”

　　何庆阳张了张嘴，显然对这个消息毫无心理准备。

　　“您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跟你们没话说了吧？”

　　“活到这个年纪，我见过听过太多稀奇事，倒没想到最稀奇的事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苦笑，“好吧，算我欠你们的。不过乔乔，我和你姐姐之间的事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不可能改变。你和亚君恋爱，按理说，我如果对你提什么要求，简直就是在欺负你，可是作为亚君的父亲，我不能不多为他考虑一点，所以有些事我必须得跟你说清楚。”

　　“您说吧，只要不是逼我跟亚君分手，我应该都能答应您。”

　　“亚君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人，这一点跟我很相像，现在他从银行辞职，不甘心一定会有，但他一旦进了我的公司，他很快就会爱上这份新的工作。他是我儿子，虽然我们相处得不够亲密，但我看得很明白，他在事业上的野心很大，并不亚于我。管理一家公司，要面对的挑战是没有穷尽的，他肯定会非常感兴趣，但同时，他要面对的压力也是没有穷尽的，稍有不慎，一个错误的决策就能让公司由盛转衰，甚至直接关门大吉，上千名员工、几百个家庭的生计就泡汤了。所以，他要走的每一步都不能出现差错。”

　　“您放心，我不会打扰他的工作，更不会因为他忙公司的事情埋怨他不陪我之类的。”

　　何庆阳笑着摇头：“他很优秀，但毕竟没有经验，就算有我在公司帮衬他，公司内外的人也未必买他的帐，在他能真的做到独当一面之前，他必须要在下属、在员工、在生意伙伴面前立好形象，如果让人知道他和他父亲前妻的亲妹妹恋爱，那他的形象就很难立得住，不光我会成为笑话，他也会成为笑话，这会成为他开展业务很大的一个阻碍。”

　　乔若不懂公司的运营和管理，但她知道，何庆阳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何庆阳瞟她一眼，语气放缓下来：“所以，我的建议是，你们暂时分开，等他到了能够独立掌管公司的那一天，你们再继续在一起。到时候，你们可以结婚，甚至可以举办一场众人皆知的婚礼。一个男人，只有在事业上取得了足够的成功，才能真正强大起来，也只有强大了以后，才能挡开所有质疑和流言。”

　　乔若默然，何庆阳补充道：“你可以跟亚君一起商量一个期限，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会全力以赴，不会让你没有期限地等待下去。”

　　“照您这么分析，我如果不答应，就会成为亚君事业上的绊脚石，还可能让您公司的上千名员工失去生计。”乔若无情无绪地说，“您提出这样的建议，和直接叫我们分手，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亚君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两三年就独当一面。几年的时间，什么都可以改变。”

　　“如果发生了改变，那只能说明你们的感情很脆弱，并没有你们以为的那样深刻。”

　　乔若似笑非笑地说：“您这个结论属于典型的诡辩。我们不需要证明我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我只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想一直生活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乔乔，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我提的那个建议，不仅对公司和亚君有好处，也能为你们将来一直生活在一起做好稳定的铺垫。”

　　何庆阳说完，握拳咳嗽了几声，乔若没心情待下去了，站了起来：“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再见。”

　　乔若拒绝了一直候在医院停车场预备送她回家的何庆阳的司机，自己打出租车回去，她在离小区还有三百多米距离的一个路口旁边提前下了车。她沿着马路朝小区大门慢慢走着，这条路两边种的是香樟树，树木高大，目测至少有二十米的高度，近日气温上升，阳光充足，绿叶生长得看上去更加苍郁，不知不觉间，春天的气息已经悄然开始渗透这座小城。

　　“乔乔，乔乔！”

　　乔若转头，只见乔敏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车停到了她旁边，坐在驾驶座内，隔着副驾驶座这边打开的车窗不停地叫她。

　　“快上车。”

　　乔若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位，扯开安全带给自己系上：“你来爸妈家吗？”

　　乔若好笑：“那不然呢？我听妈妈说，爸爸松口了，不反对你跟何亚君了，所以马上就过来找你了。”

　　“嗯，刚刚还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跟何庆阳见面了。”

　　乔敏并不惊讶：“他没有骂你吧？”

　　“没有，他得了冠心病，还在住院，他就算想骂我，也没那个劲。”乔若不想向乔敏转述他们谈话的所有细节，简明扼要地说，“总结下来，他并不反对我和亚君恋爱，但希望我能在亚君事业有成后，再跟他在一起。”

　　“理他做什么？他说的话，听听就忘了吧。”乔敏松开刹车，车子重新驶入车道，“千万别当真，当真了，你就着他的道了。”

　　“至少这个结果比我想象的好很多。不知道亚君的妈妈到时候会是什么反应，但愿她也能不反对。”

　　“你别弄错重点啊，乔乔，你需要在意的只有何亚君的想法。”

　　到了父母家楼下，乔敏下车锁好车门，从后备箱里搬出一箱苹果和一箱梨子，乔若抱起那箱苹果，一边说：“姐，今天晚上带欣欣过来睡吧，我们三个人一起睡。”

　　乔若说完这句，先走进了单元门。乔敏看着妹妹的背影，眼圈一红，连忙回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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