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前头万木春

　　二殿下的漱玉殿，果如其名。阶前叠石漱泉，檐下枕流漱玉，清幽静寂得不染尘嚣。随侍之人调度得宜，既无冗员之繁，亦无慢待之疏，处处透着妥帖。

　　安许宁被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厢房。虽地处幽僻，室内陈设却极尽精巧——雕花木几嵌云纹，素色纱帐缀珍珠，博古架上瓷瓶玉盏错落，倒别有一番清雅洞天。

　　整座漱玉殿弥漫着几分寥落之气，似是久无人长居。院中往来者寥寥，除却守门的侍卫，便只有膳房几位鬓发染霜的嬷嬷，想来二殿下平素并不宿于此。

　　翌日清晨，安许宁闲来踱步，将殿阁细细探看。见四下清寂无扰，心下稍安，遂折返暂居的小阁，轻掩门扉，又将窗前帘幕一一垂落，遮去天光。
　　待一切妥当，她才轻抚腰间鼓囊的锦囊，低声道：“出来罢。”

　　话音甫落，一缕清风徐至，几不可见的微尘自囊中飘旋而出，如蝉翼轻堕，徐徐落于案头，渐次凝作小小人形。

　　安许宁缓步近前，斜倚绣墩而坐，伸出纤指轻抚小尘妖额际，眸光却飘渺悠远，似凝似散。她轻声道：
　　“小尘妖，你若得化人形，最想何为？”

　　彼时怀藏萤石经年，却迟迟未肯示人，直至今日因果分明，方忍痛割爱，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愧怍。

　　“寻个如玉郎君！”小尘妖答声清越，浑然不涉羞怯，亦未察觉安许宁言外之幽微。

　　安许宁蓦然一怔，眼底旋即漾开温煦笑意：“不知羞。”指尖稍加重三分力道，在小尘妖轻声嘟囔中复问：“人间有礼，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莫非妖界亦循此例？”

　　“非也非也，”小尘妖连连摇首，“妖界何来这许多拘束。”

　　“尔年纪尚稚，何以急嫁若此？”

　　“阿娘曾说，得与心爱之人厮守终生，便是世间至福！”

　　安许宁指尖倏然一顿，轻声叹息：“若将浮生尽付情爱，终究是辜负流光。”她不由念及，此妖终究出自万妖王裔。自戈壁一役，妖族势微，尊位渐颓，竟有被冥界取而代之之象。身为王嗣，不思振兴宗族，反耽于儿女私情，思及妖王一脉恐将无继，心底难免掠过几许苍凉。

　　然目光落回那莹莹尘团时，神色又不自觉柔和下来，话音里透出几不可察的闪烁：“倘使……倘使此刻便能化形，尔当如何？”

　　“那我定要置办许多罗裳绣履、金钗玉钿，将自家妆点得明媚照人，再去寻那如意檀郎！”小尘妖语声雀跃，眸中如有星辉流转。

　　安许宁闻此笑语，指尖在尘团顶端停留良久。
　　方缓声道：
　　“你娘所言极是，能遇一心人，实为难修之福。”

　　语毕，她敛袖收手，自腰间解下那枚锦囊。先前恐系于明处惹其觉察，始终藏于浣衣袖中暗处。至那夜离了景枢殿，她既已决意将此石赠予它化形，便不再避讳，挂于腰间。可这锦囊伴她腰间悬垂竟日，小尘妖却未觉分毫，她又不免暗叹其修为未臻通透。彼时它能感知景枢殿中有萤石，想来亦是机缘巧合罢，否则何以初入殿时未曾即时察觉？

　　她兀自沉吟，一面解开锦囊系带，倾出其中莹石，置于小尘妖面前。

　　小尘妖偏首挠鬓，困惑道：
　　“公主，这顽石是何物？”

　　安许宁尚未觉异，温言道：
　　“小尘妖，你这修为还尚欠火候啊，此乃你心心念念的萤石啊。”

　　“萤石？”小尘妖难以置信地重复，趋前细观半晌，仍旧茫然，“这分明是失了妖魂的石精残躯。公主若不舍那萤石，直说便是，何苦寻这由头哄我？”

　　妖界之中，石精寿数最绵，可逾百载。及至大限将至，妖魂永驻石中，待火浴涅槃即可重生，近乎永生。故此族举世无后，子嗣难延，数量殊为稀珍。戈壁战后，石精尽殁，唯待百年后涅槃再临。妖魂即其命根，失之则永绝重生。然欲抽魂离石，寻常妖族断难为之。纵是失了妖魂的石精残躯，亦非凡石——可入药增功，于妖则妖力暴涨，于人则能起死回生，但独独不能助小尘妖化形为人。

　　安许宁见其反应如此，心下陡然一沉：此石怎会不是萤石？

　　数载征伐，她正是凭此石调兵遣将，屡传捷报。

　　她独自凝思，忽忆起乱葬岗上中消魂散那夜。彼时曾遇一人，为其灭火解枷，而后她便昏沉不醒。定是那人趁此时机，以石精偷换萤石。且那人算准她此后必不再用此石，故而自己始终未能察觉手中萤石早被调换。

　　可棘手之处在于——她全然不知，那人究竟是谁。

　　安许宁阖目敛眉，袖中指尖微微收拢，似要攥住流逝的真相，却只握住一袖空茫的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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