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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眠河床·二
4
原来秀悟并不是自己乱跑,而是伯母趁着里洁和妈妈斗气,偷偷将儿子带走了。而秀悟也趁着伯母不注意,依靠本能才颠沛流离找了回来。
里洁一言不发地喝汤,却烫麻了舌头,心也跟着麻木地痛。她不敢看秀悟。妈妈瞟了里洁一眼,说教务处打电话来劝退了,如果真的不会念书,不想念,不如早点来菜场帮忙。
“我想念。”里洁低声说。不止是念书的念,还有正念的念。
“那你好歹拿出点成绩来。而且我们说好了,十八岁,之后我再不供你了。”
从前别人嘲笑里洁爸爸娶了一个性子粗野的乡下姑娘,里洁伯母何等端庄大方,俩妯娌差距多大呀。可大伯出事后伯母卷走存款,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饱受诟病的妈妈却愿意抚养毫无血缘的,痴傻的秀悟,一眨眼也这么多年。
第一轮总复习结束,里洁勉强升入高三,却又听说正念对高考成绩不满意,考虑复读。他的家人都表示反对,认为他晚一年出社会的损失,远比他少考几分要大得多。
但正念很坚持,里洁猜想他的坚持或许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高三开学复读生加入,当正念跨进里洁的班级,一切都明朗起来。
里洁的心底却蒙上阴霾。正念似乎混忘了之前的事,很自然地朝她打招呼,借稿纸。即便他兼任了生物科代表,却也必会在晚自习后匀出时间给里洁补课。他从不怪她笨,连最基础的知识也讲解得很耐心。
“这道题,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父亲是隐性aa,身体健康。而母亲则为Aa,因为携带致病基因A,所以是显性患者。那么交叉组合,他们的孩子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也会生病……”
里洁认真地画遗传图,做笔记,夜归时却问正念:“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不幸也是一种显性病,会拉着幸福的人也变得不幸?”
正念听懂了她的意思,当即反驳道:“可也有一半的概率不会生病啊!”
这话简直有点孩子式的英雄主义,就像他擅作主张地复读,歉疚却让别人来背负。里洁还想说些什么,正念却先开口了,语气近乎哀求:“就算为了我,努力一把好不好?”
死在白炽灯箱里的飞虫遮住了路灯的亮,于是男孩便是唯一的光。里洁眼睛发烫,终究是点了头。
但太多事不是努力就能办到,里洁拼命地学,两次统考也还是在专本科的交界线徘徊。高考前正念和她拉钩:“没关系,专科也可以。说好了去一个城市,别的都不重要。”
点进查分系统的时候,里洁紧张得连鼠标都握不稳。成绩比预想得好些,但仍在本科线上下挣扎。正念比去年多考了二十七分,可今年分数线也上浮了,录取的大学竟比去年好不了多少。他的家人长吁短叹,他却不在意,只说人生是一场历程而不是结果,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男孩该是过得多平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而里洁一直是惊弓之鸟,她必须要预先知道是好的结果,才能承受过程中的惊心动魄。正念却不管那么多,拉着她走到了正在翻修的学校操场。老秋千旁堆着一摞摞钢筋建材,那里藏着一份陈年礼物。
四百块钱的运动鞋,款型已经停产了,也不知正念是何时、是花了多久时间存钱买到的。里洁猛地捂住脸,想哭,嘴巴却张得太大,把其他五官挤得没有空间发挥了。原来哭也是要学的,她童年没怎么哭过,以至于现在合情合理了,也哭不出来。
正念又为里洁买了杯鸳鸯冻奶茶,坐在饮品店里给她看宜家官网,问她大学宿舍打算怎么布置。
哪怕一个小小的漱口杯,都是对未来的期许。可里洁面对那些林林总总的家具,心情却像是抽奖前对着奖品单在挑选,好像真的有得选一样。她微笑地聆听着,却不自觉将口中的塑料吸管咬扁。
可以想象正念在得知里洁真实的志愿后有多么愤怒和委屈。里洁承受他所有指责,一再道歉后才说:“和你去上海,我只能读专科,留在省内却能上个三本。”
“你怎么这么自私啊!”
太纯粹的人,伤害别人就是伤害自己。挂掉电话之前,正念也说了对不起。
里洁回到厨房,手指深深掐进木砧板,故意提声问:“哥,今晚吃煲仔饭行不行?”
秀悟自然不会应声,实际上无论给他吃什么,他都认。早年妈妈无力同时抚养两个孩子,曾将秀悟送去过精神疗养院。可聘请专业看护需要常年的大笔支出,家里根本给不起。有天妈妈带着里洁去看望,却见秀悟吃着变质的狗狗饭,痰盂至少四五天没有清理过,他身上甚至还有不同程度的烫伤和瘢痕。妈妈只看一眼就受不了了,发誓无论再难,都要把秀悟接回家。
妈妈也总和里洁念叨,等你成年,等你成年我就解脱了。她说到做到。高考完第二天,妈妈就从这间房子消失了。茶几上垫着存折,数额不多,却是妈妈全部的积蓄。
上海太好却太远,里洁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丢下秀悟。即便把难处告诉正念,也无非是在喜欢的男孩面前,亲手将对方的重要性延后,再延后。
睡前里洁给秀悟放好洁净的被子、夜壶,自己洗漱时才察觉仍穿着校服。从前妈妈总怕她长得快,可惜世事难料,直到无需再穿了,里洁一次也没能撑起它。
5
三本院校学费高,里洁在学校附近做了两份兼职,再劳累,每隔两天也必要回家打理一次。所以往返车程的四个多小时,里洁总是在夜间大巴上补觉。
因为她心里有另一个打算,很自私,却又情难自已。她将挣来的钱都打进妈妈的存折,每逢佳节便支一笔出来,有时给邻居,有时是给临时看护。每当里洁去往上海,秀悟都会送到门边,微驼着背,很久之后才在旁人的催促下迟缓地转身进屋。
正念一早等在虹桥火车站,于拥挤的人潮中紧紧抱起他的女孩。里洁听到他抽鼻子的声音,像受了伤的大狗。于是她笑起来,垫起脚摸一摸他的脑袋。
她记得他说过的话,有一半的概率不会生病,那就不能轻言放弃。
正念在大学成绩优异,人缘很好,更难得异地恋还这样专情。每次聚会,大家都要夸里洁好命。她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被别人评价是什么时候了,可竟然有朋友记得:“嘿,里洁,我之前找资料看到过你们那里的旧新闻。那时你还小,但你大伯……是真的吗?”
正念骤然站起,里洁摁住了他的手,强作镇定地说是。
“哇,真酷!”朋友们惊叹。
真残酷啊。
事后正念替朋友道歉,保证往后绝不再提及。里洁不吭声。正念的朋友,她完全可以爱屋及乌地不计较,何况她更无权要求旁观者和当事人共情。说到底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只是活在自己的故事里。
但伤害里洁的从来不是过去,而是朋友们将一切娱乐化,对悲剧熟视无睹的冷漠。事实上里洁并不排斥,甚至需要童年的经历,那毕竟是她不幸基因的Aa里,唯独代表幸福过的a。是它给了她不会生病的可能和想象。
但这些隐晦复杂的想法,正念都不会了解。男孩像是成长在桃源,而要维持这份纯粹,只能是另一方不断地妥协和忍耐。比如说好每个节假日见面,却从来是里洁在奔波;她远离了自己的朋友,可正念的圈子又无法真正接纳她;他总是固执地给她撑伞,却忽略了自己也是风雨的一部分。
于是渐渐有了争执,和好,再冷战。里洁每次发完火,便要用更多的退让去偿还。2013年寒假,正念因为培养实验滞留上海,电话中朝里洁撒娇:“来陪我过年嘛……”
“秀悟最近不大好,我实在走不开。”
正念无比失望,里洁却捂着嘴笑了。今年情人节刚好挨着春节,她偷偷来到上海,打算给他一个惊喜,却看到正念身边出现了另一个女孩。
里洁曾在朋友们暧昧的暗示中勾勒过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她会借着请全组吃饭的机会,给正念专门准备手作饼干。实验课很崇拜地叫他学长。她总是别出心裁地送礼物,哪怕正念从来不收。朋友们私下里也说她是教授的女儿,家境好相貌好,如果正念从了她,一切还能好上加好。
那时正念很严肃地打断这个玩笑,朋友倒不乐意了:“要不是为你好,我才不说这些。你女朋友那家庭就是个无底洞,到头来爱情消磨尽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别说了!”
而此刻正念也认真地同身边的女孩说:“以后别这样了,我有喜欢的人。”
“可是学长,她有这么喜欢你吗?在我心里你是第一,在她那里你排第几呢?”
里洁一直站在实验室外,她才不信正念会变心,听到这句话后却仓皇逃开了。这学期正念前所未有地挂了一门课,考前那夜他俩正在吵架。教授提供了高企实习的绝佳机会,正念却为了将来回老家安顿而主动放弃……
这样消耗下去,真的好吗?
里洁怎么也没想到正念会忽然回来,当他拎着年货推开柯家虚掩的房门,秀悟正光着膀子,里洁在为他擦背。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里洁炒了两道菜,吃饭时正念顾着秀悟,为他夹菜,擦嘴,十分细心。饭后一起收拾碗筷,他对里洁说:“我想好了,毕业回来考一份公职,收入不高,但我们只要平常节省些,就能把秀悟送进不错的疗养院。”
“疗养院?”里洁的声音颤抖起来,“不,我要在家照顾他。”
“可将来我们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啊。”
里洁坚持己见,正念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所以在你心里,我永远排在后面对吗?”
男孩捏了捏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里洁晃过神,想要追出去,却见秀悟也痴痴地望着门外。电视热热闹闹地演着戏剧,她忽然好委屈,怨愤至极,狠狠地摔掉秀悟手中的遥控器。可这世上除了秀悟,再没有人能够让她理所当然地发脾气了。
很晚的时候,里洁收到正念的短消息:我在老秋千等你。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可能。去与不去,不再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题。她哪需多想?匆匆套了一件羽绒服,出门前却发现秀悟房内已是空无一人。
这回秀悟是真正离家出走。或许是疗养院三个字勾起了他最可怖的回忆,又或者只是因为正念那句“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他听懂了,所以放弃了。
后来里洁不禁去想,秀悟真的傻了吗?会不会傻的只是别人,他其实比谁都清醒。就像尼采说过的,听不见音乐的人,才会以为跳舞的人疯了。
再找到秀悟已是两年之后。里洁一路去到了西部,才将他从收容所接回,那时他瘦得仅剩枯朽的一层皮,只有微微抽动的眼角证明他还活着。
而这两年间,里洁也失去了正念的联络。那一次的失约,这辈子也就错过了。
他们都不是孩子了,可正念还是天真。好的疗养院要花多少钱?一两年尚且可以,可十年、二十年后呢?生活水准一落千丈,他们的关系就会像断掉的绳子,再怎么打结,也永远有疙瘩。大约只有童年的里洁才能救得了现在的她,但从前和现在不会相遇,就像现实世界里真正的贫富差距。
那不如就在爱情尚可回忆的时候沉睡下去,这样往后便只有梦。
接秀悟回家的路上,里洁疲惫地靠在火车过道门,车厢连接处的震动为心脏提供动能,推着她起起伏伏。窗外水蓝色的天边飘着氢气球,令里洁忆起自己这一生,已经不记得是怎么上去的了,却知道它一定会掉下来。
6
多年后,里洁去过不少城市,也换过很多工作。当初她为了寻找秀悟,大学也只是肄业。每当公司裁员,她总是第一个被关照到的。空窗期一多,求职甚至过不了人力那一关。
最后还是回到了故乡,邻居知道里洁不容易,将摊位低价盘给她。里洁忽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宁可忍受非议都要在这里谋生。因为无论周围人怎么诋毁,嘲弄,内心还是把她们当自己人,而大城市的人情和房价一样缥缈,她尝过滋味,已经足够了。
里洁白天在菜场忙活,晚上就蹬着三轮去夜市卖手工烧麦,秀悟一直带在身边,这样她才放心。
夜间生意向来不错,连顾客中的小女孩也挤到摊前来,甜甜地唤阿姨还要,我还要吃。女孩的父亲追上来将她抱起,笑着喊她小馋猪。
里洁转过身,蓦然一愣,悄悄地将穿了十年,早已裂胶的运动鞋往摊位后缩了缩。
这些年也打听过正念的消息,听说他最后也没接受学妹的追求,没进高企,而是在省城单位工作,再后来就是结婚、生子。他的脸似乎圆润不少,想来日子顺心又安逸。况且怀中小女儿多可爱,一看就是很健康的孩子。
两人互相问候,有种过分礼貌的疏落。正念嗫嚅许久,忽而说:“对不起。”
“我才是。”
“不,我是为更早以前的事。那一年,我其实是故意踩到你鞋子的。”
里洁心头一动,无数日夜细到毫末的疼痛,此刻排山倒海而来。是这样不动声色的爱,刻骨铭心的初恋,只要有过就是万幸,不敢说遗憾。
收摊前,里洁将借来的塑料凳归还给商铺,店家磕着瓜子看柜台边的小电视:人生百年终是客,不笑苍生笑吾身。里洁忽然间泪流满面。
回家路上里洁骑车有些吃力,秀悟也胖了?原来他们的日子也在变好呀。她存下一笔小钱,不久就能搬进通风的房子,虽然阳光不足,但事难万全,重要的从来不是痊愈,而是带着病痛,用力地、坚定地活下去。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里洁抬起脸,前路漫漶不清,仿佛有位撑伞骑车的少年,再细看了,却又是很多年前的自己,秀悟和大伯。没有别墅、豪车,只是青山与炊烟,大伯骑一架破旧的自行车,后座是秀悟,前边架着她。他们唱着山歌,一路笑着,闹着。里洁快活地蹬着两条小胖腿,鞋子又掉进了河川。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大伯会不会让自己捡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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