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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底比斯的冬日带着尼罗河特有的清冽,风卷着干燥的沙砾掠过宫墙,在廊柱间发出呜呜的回响,像谁在低声吟唱古老的挽歌。纳菲尔泰丽坐在偏殿的软榻上,指尖划过腹部隆起的弧度 —— 那里已经像揣着一颗饱满的石榴,沉甸甸的,让她时常在午后泛起困倦。
工匠们的脚步声从庭院外传来,带着黄铜工具的叮当声,打破了午后的寂静。纳菲尔泰丽抬起头,看到玛莎领着几个捧着木箱的工匠走进来,他们的额头渗着细汗,显然是一路快步赶来的。
“神使大人,法老陛下命我们送来这个。” 为首的老工匠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他示意学徒打开木箱,“这是按您的面容打造的黄金面具雏形,请您过目。”
木箱打开的瞬间,一道刺目的金光扑面而来。纳菲尔泰丽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湛蓝的瞳孔在金光中微微收缩 —— 那是一个用纯金打造的面具雏形,轮廓已经大致成型,眉眼的弧度、鼻梁的挺翘,甚至连唇线的柔和,都与铜镜里的自己如出一辙。
最让她心惊的是面具的头发 —— 工匠用纤细的金丝编织出卷曲的发绺,层层叠叠地覆盖在面具两侧,像流淌的阳光;而眼睛的位置镶嵌着两块打磨光滑的青金石,泛着深邃的蓝,像两汪凝固的尼罗河水。
“这……” 纳菲尔泰丽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触碰那冰冷的黄金。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黄金面具。在穿越前的博物馆里,她曾无数次隔着玻璃凝视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惊叹于古埃及工匠的精湛技艺。可当这样一个以自己为原型的面具出现在眼前时,她感受到的不是荣耀,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与恐惧。
“法老说,下个月的太阳节祭祀,需要您佩戴黄金面具主持仪式。” 老工匠小心翼翼地解释,目光在她脸上与面具间来回扫视,“我们按您的轮廓反复修改了七次,只求神似……”
纳菲尔泰丽没有听他说完,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面具的脸颊。黄金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像触摸到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面具的眉眼间带着一种庄严的妩媚,既像古埃及壁画里的女神,又带着她自己的影子,却唯独没有一丝属于 “刘安章” 的痕迹。
她想起穿越前在实验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修复古埃及面具残片的日子。那时的她戴着白手套,用软毛刷轻轻拂去文物上的尘埃,心里充满了对历史的敬畏。可现在,历史却以这样荒诞的方式,将她自己变成了一件被雕刻的 “文物”。
“大人,您看哪里需要修改?” 老工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带着一丝惶恐,“若是眉眼的弧度不对,我们可以再……”
“不必了。” 纳菲尔泰丽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黄金的凉意,“很像。”
太像了。像到让她不敢直视。
工匠们显然松了口气,又说了些恭维的话,才捧着木箱退下。玛莎想将面具收进里间,却被纳菲尔泰丽拦住了:“放在这里吧。”
黄金面具被摆在铜镜旁的矮几上,与镜中的人影遥遥相对。纳菲尔泰丽坐在软榻上,看着面具,又看看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一阵恍惚 ——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是镜中这个会呼吸、会疼痛、会想起 “刘安章” 的纳菲尔泰丽?还是那个冰冷坚硬、被赋予 “神性” 的黄金面具?
她起身走到矮几前,拿起黄金面具。面具比她想象中要沉,边缘打磨得十分光滑,不会划伤皮肤。她试着将面具举到眼前,青金石的眼睛与她的蓝眼重叠,透过面具的眼眶,她看到镜中出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黄金神祇,庄严而陌生。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对吗?” 她对着面具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一个没有灵魂的神像,一个可以被供奉、被操控的符号。”
面具沉默着,青金石的眼睛里映不出她的迷茫。
傍晚时分,老工匠又来询问细节,这次他带来了更精细的工具,准备根据纳菲尔泰丽的意见做最后的修改。看到她还在对着面具出神,老工匠的脚步顿了顿,才敢上前:“神使大人,若是觉得发绺的卷曲度不对,我们可以再……”
“面具下的人是谁?” 纳菲尔泰丽突然抬起头,湛蓝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锐利,像在审视一件珍贵的文物。
老工匠被问得一愣,随即惶恐地低下头,膝盖微微弯曲:“自然是您,是尼罗河女神纳菲尔泰丽,是阿蒙神派来的神使……”
“不。” 纳菲尔泰丽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她抚摸着黄金面具的卷发,指尖划过冰冷的金丝,“曾经,他叫刘安章。”
老工匠的身体猛地一僵,显然没听懂这个陌生的名字,脸上露出困惑和畏惧的神色。在他的认知里,眼前的神使自诞生起就该是这副模样,是神的恩赐,是法老的珍宝,怎么会有别的名字?
纳菲尔泰丽没有解释。她知道,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比异国的语言还要难懂。这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是被三千多年时光掩埋的秘密,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她放下黄金面具,看着老工匠:“发绺的卷曲度很好,不用改了。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面具的嘴唇上,“唇线再柔和些,像刚喝过尼罗河水的样子。”
老工匠连忙应下,拿出工具开始修改。錾子敲击黄金的声音清脆而单调,在寂静的偏殿里格外刺耳,像在雕刻她的命运。
纳菲尔泰丽坐在一旁,看着工匠专注的侧脸,看着黄金在他手中渐渐变得完美。她想起自己曾经的研究课题 —— 古埃及黄金面具的象征意义。那时的她认为,面具是为了让死者在来世被认出,是身份的延续。可现在她才明白,面具也是生者的枷锁,是权力的象征,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件神圣器物的仪式。
“刘安章……” 她又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哀悼。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青年,那个在图书馆里熬夜苦读的学生,那个对着古埃及文物两眼放光的考古研究生,已经被这黄金面具彻底覆盖,只在午夜梦回时,才敢悄悄探出头来。
老工匠修改完面具,再次请她过目。这次的面具更加逼真,唇线柔和得像带着微笑,青金石的眼睛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真的有了生命。
“很好。” 纳菲尔泰丽点点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就这样吧。”
老工匠捧着面具离开时,天已经黑透了。纳菲尔泰丽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巡逻的卫兵举着火把走过,火光在黄金面具上投下跳动的影子,像一个沉默的舞者。
她知道,太阳节祭祀时,她将戴着这副黄金面具,站在神庙的最高处,接受万民的朝拜。他们会对着黄金面具祈祷,会赞美 “尼罗河女神纳菲尔泰丽” 的仁慈,却不会有人知道,面具之下,有一个灵魂正在无声地哭泣。
卡摩斯晚上来时,看到矮几上的黄金面具,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看来工匠们的手艺没有退步。” 他拿起面具,对着灯光看了看,“很像你,尤其是这双眼睛,像极了尼罗河西岸的湖泊。”
纳菲尔泰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身上的没药熏香与黄金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庄严而陌生的味道,让她想起博物馆里那些尘封的展品。
“等祭祀结束,朕会让人给面具镶嵌更多的宝石。” 卡摩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让它成为全埃及最耀眼的宝物,就像你一样。”
纳菲尔泰丽轻轻 “嗯” 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他的铠甲。她能感觉到他对这副面具的期待,对将她彻底神化的渴望。在他眼里,她早已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与这黄金面具融为一体的象征 —— 埃及的荣耀,神的恩赐,他的所有物。
夜深了,卡摩斯离开了。纳菲尔泰丽躺在卧榻上,黄金面具就放在床头的矮几上,青金石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像在注视着她。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面具的一角。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作为刘安章,她研究古埃及的面具;作为纳菲尔泰丽,她成为了面具的主人。
只是,当黄金的冰冷覆盖住脸颊,当青金石的眼睛取代了她的目光,那个叫刘安章的灵魂,还能剩下多少?
纳菲尔泰丽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巾。腹部的悸动轻轻传来,像在提醒她还有一个生命与她紧密相连。这个孩子,是她在这个时代唯一的牵绊,也是她不得不接受 “纳菲尔泰丽” 这个身份的理由。
窗外的风还在呜咽,像在为那个逝去的 “刘安章” 哀悼。而床头的黄金面具,在月光下沉默地闪耀着,等待着下个月的祭祀,等待着将它的主人,彻底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神祇。
纳菲尔泰丽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或许,这就是穿越时空的代价。她得到了近距离接触历史的机会,却也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被雕刻,被供奉,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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