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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说这句话时敖敦没怎么犹豫,甚至看上去有些高兴,像在分享什么趣事。
“亲人?”宣卿总算缓了过来,疑惑地问。
“嗯,你摸摸他。”敖敦说。
黑狼似乎听懂了,有些不满地冲他嚎了一声,又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像是等着宣卿去摸。
“我...”宣卿抬起手,却犹犹豫豫不敢伸过去,“他的头比我的还大,不会一张嘴把我的手咬断吧...”
“不会,”敖敦笑着伸出手拉住她的手,一起放在黑狼头顶抚摸起来,“要是咬了,我们一人剩一只,刚好凑一双。”
“...”宣卿都没想到他也能说出这么尴尬幽默的话,黑狼很乖顺,眼睛都不睁一下。她摸着黑狼的头,身体渐渐放松了些。
“这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敖敦介绍着黑狼,又转向那匹灰白的母狼,很自然地摸了摸灰狼的嘴筒,“这是我母亲。”
狼毛的感觉很特别,蓬松又有点扎手,但是手指插进去摸就发现有明显的分层,内层竟然是毛乎乎软绵绵的。
宣卿没摸过狼,很是新奇,越摸越上瘾,两只手伸出去揉。黑狼的头顶全乱了,像终于被摸烦了抬起头,猛地一下张开嘴巴,亮了亮自己的尖牙,又把她吓回敖敦怀里。
“敢吓唬我!”宣卿揣着自己的手,“他有没有名字?”
“嗯...本来没有,是我给他们起的,”敖敦眼里有温暖的笑意,“我那时候还小,没读过什么书,识字不多。他叫小爪,因为他的前爪很大,小时候总是第一个抢到肉吃。”
黑狼用喉音回应他,他似乎听得懂在喊他,主动低下头贴向敖敦掌心,像接人回家的小狗一样拱来拱去。
“你长得这么霸气,叫小爪?”宣卿一脸调笑地伸手指戳着小爪的头顶,又被他张开嘴佯装咬人的样子吓了一跳,“哇!又吓我!”
“只剩母亲和小爪了,其他的都不在了。”敖敦看向远处,夕阳已经落到神山背后,只剩一点残留的红光,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有些悲伤,“以前还有小黑、小绒和小尾。”
小爪的情绪也跟着变了,喉咙里发出不符合他威猛形象的呼噜声。
宣卿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这时的敖敦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第一次不带任何伪装地向她展示了完整的自己。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荒年...”
那是一个荒年,寒风卷起漫天的大雪,整整从十一月下到第二年的四月。河流早早封冻,冰层下只剩细微的水流声。牲畜成片成片地倒下,牧民们靠一天一顿来节省口粮,毡帐里不再飘出奶食和肉汤的香味。
这样的天想出去打猎也是完全没可能的,就连富庶安稳的苏日图州也人人闭门不出,粮仓日渐缩减。只是城里没有那样大的风雪,北陆王宫中正在为五岁的世子办一场尽可能显得丰盛的生辰宴。
小敖敦躺在床上摆弄新得来的绒帽子,看奶娘苏蒂娅坐在毯子上揉搓毛线,她只有四根手指,做东西却麻利又认真。窗外大雪纷飞,而殿里温暖如春,所有人都在为小敖敦准备宴会,欢笑声不断从殿外传来。
苏蒂娅是蛮族的奴隶,已经在苏日图州生活了快三十年,从一个苗条迷人的妇女,变成如今皮肤粗糙的老人。因为来的时间久,又对人百依百顺,慢慢在王帐混了些贵族的脸熟。她养牲畜的本事好,挤出的羊奶醇厚浓郁,被王妃选作世子的奶娘,每天风雨无阻地挤奶来送给世子。
“阿婆,”小敖敦扔了帽子滚进苏蒂娅怀里,仰起稚嫩的小脸,奶声奶气地问,“阿爸赏了我金弓,阿妈为我缝了帽子,你呢?你有没有给我准备生辰礼物?”
苏蒂娅正缝着衣服,看到怀里的孩子,眼里闪过一丝惋惜,小敖敦看不懂,又蹭了蹭她。
她这才用缺指的手掌抚摸起小敖敦的头发,声音温柔:“当然有,但是奴婢的礼物比较特别,小世子若是想要,夜里一个人偷偷来我帐里要。”
她的手掌结满老茧,总是不敢直接摸孩子白嫩的脸蛋,只能摸摸他的头。
“想要!”小敖敦好奇地眨着眼睛,“我会来的,礼物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苏蒂娅压低了声音,“奴婢会送世子一份难忘的礼物。记住,等大家都睡了偷偷过来,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你阿妈也不行。”
小敖敦开心地点了点头,除了阿爸阿妈,苏蒂娅是对他最好的人,苏蒂娅总是很温柔,像亲婆婆一样抚摸他,会在冬天为他纺织暖和的里衣和围脖,用慈祥的眼神看他玩耍长大。
所以他很期待苏蒂娅的礼物,哪怕只是一碗热乎乎的羊奶。
子夜时分,小敖敦裹紧了围脖和帽子,从孩子们偷溜入宫、出宫的矮墙下的小狗洞钻出去,灵敏地躲过巡逻的守卫,来到苏蒂娅的帐外。
苏蒂娅早就在那里等他,她背着奇怪的包袱,牵了一头和她一样老态的牦牛。
“阿婆,要送我什么?”小敖敦凑上去,说话的时候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他走得好累,垂下头喘气,顺便吹了吹有些冻红的双手。
“世子乖,先吃了这个。”苏蒂娅往他嘴里塞了颗奶丸,又为他裹上一件厚实的斗篷,比她自己的还要厚。
小敖敦很快在奶丸里的药物作用下昏睡过去。苏蒂娅环顾四周,将小敖敦抱到了牦牛上,骑上牦牛往茫茫雪原去了。
小世子就这样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松懈的卫兵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踪迹,因为这样的天,很少有人会不知死活地在外面晃荡。
龙格巴图大怒着将案上的公文推了一地,处死了看守世子寝殿的卫兵,另外又派了几千精锐骑兵沿着四面八方出城去搜寻。
他的儿子从不会这样,那是个乖巧机敏的孩子,就算偷溜出去玩,也一定会在天亮前回来。孩子身上系了狼尾,哪怕睡在大街上,也会有人把他送进王宫来。所以他总是对那个小狗洞视而不见。
龙格巴图看着哭泣不已的王妃,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敖敦会回来的,很快。”龙格巴图轻声宽慰,但他心里最清楚没那么简单,敖敦从不会做出令他阿妈伤心的事。
雪地里搜寻本身是很容易的事,牛羊踏过的脚印是很难被完全掩盖的。可那年的雪真是邪了,大块大块地从天幕掉下来,抹去了一切痕迹。
苏日图州方圆十几里内,一个活物的脚印都看不到。更别说顶着暴风雪出去漫无目的地找人,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在雪地里还没有一只鹿明显。
“去把所有侍奉世子的人都叫来,本王要亲自问话。”龙格巴图咬了咬牙。
小敖敦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厚厚的皮毛绑在苏蒂娅身前,盘坐在牦牛的背上,他只露出了一张小脸,被北风无情地割。他瞥了瞥四周,天应该是亮了,入眼白茫茫的一片,辨认不出时刻和方向。
牦牛深一步浅一步地在及膝的雪地里前行,任它皮毛再厚、再抗冻,这样的行走也令它痛苦不已,每一步都喷出大量的白雾。
“阿婆?我们要去哪里?”小敖敦揉了揉眼睛,往苏蒂娅怀里缩去,心里有点不安。
“我的家乡,世子。”苏蒂娅已没了温柔的语气,她紧了紧缰绳,面露哀伤地低头看向身前的孩子。
小敖敦努力地抬起头,看到苏蒂娅的皱纹和睫毛上都挂了雪花,下巴被冻得发青。她没有笑,看上去好陌生,不像他记忆里那个慈祥的奶娘。
“我好冷...”小敖敦通红的鼻尖抽了抽,声音微弱,“再不回去的话,阿爸会生气...”
“回不去了。”苏蒂娅紧抿着嘴唇,“就快到了,快到了...已经过了巨诺海...快了...”
小敖敦不再说话,他被层层缠着,手脚都使不上力,每一张嘴,寒风就灌得他喉咙痛。但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牦牛在雪地里坚定前行,它是最有耐性的动物,生来就是为了给人奴役,一直到死。
苏蒂娅手里紧握着一个破旧的骨制罗盘,小敖敦从未见过,宫里的罗盘都是金银雕刻的,而她这个不仅旧,还刻有奇奇怪怪的字符。
“阿婆,这是什么?”小敖敦有些好奇。
“小孩子不要多问。”苏蒂娅语气冷硬,辨别北方后将罗盘揣了起来。
小敖敦只好撇了撇嘴,从前这种时候,苏蒂娅总会温柔地抱着他,讲故事哄他,但今天的苏蒂娅简直变了个人,对他的委屈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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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蒂娅不见了!苏蒂娅不见了!”阿速该暴怒着拍打桌子,“她的老牛也不见了!她是世子的奶娘,肯定是她骗走了世子!她是个蛮族人啊,我们养了她几十年,可她的心里还是带着仇恨!她一定是带着世子往北去了,往蛮族去了!”
龙格巴图坐在王座上,表情阴鸷地捏碎了从苏蒂娅帐中搜到的蛮族信物,“你刺死了她的孩子,她要报到本王、报到敖敦的身上么?”
阿速该表情变得慌乱,瞬间跪倒在地,“王爷!姐夫!就算苏蒂娅到了边境,她过不了岚部的防线!请求您,给我一队骑兵,我去把敖敦带回来,若是敖敦有任何闪失,我的头颅会送到您面前!”
“本王要你的头颅做什么?”龙格巴图冷冷地喝道,“调多少人都行,把敖敦带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很快,夜幕降临了。
大雪铺天盖地地下,苏蒂娅在一处背风的矮坡搭起简易的帐篷,取出准备好的燃油和火纸,动作熟练地生起一小堆火。牦牛窝在她身后休息取暖,她借火融了些雪水,将硬邦邦的肉干泡软放在小敖敦身边。
“吃吧。”苏蒂娅自己掏出干粮埋头啃着。
“阿婆吃肉吧...我不饿。”小敖敦抱着膝盖,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让你吃就吃。”苏蒂娅顿了顿,故作凶狠地说。
小敖敦接过碗,不顾烫嘴,狼吞虎咽起来,热汤下肚,他总算觉得周身渐渐暖和,“阿婆的家乡在哪里?”
“在北边。”苏蒂娅又喝了口水,压下噎人的干粮。
“北边?”小敖敦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从前不在。”苏蒂娅又说,她挡住帐篷钻风的缝隙,维持着小火堆,声音忽地激动起来,“从前神山以西都是我们蛮族的土地!是忽勒图王侵略了蛮族,把蛮族赶到北边。就算这样他们仍然觉得不够,在边境屡次开战...我们的战士能徒手与狼搏斗,身强力壮,个个都是一等一的汉子!可是你们北陆人的武器先进,战马雄壮,铁蹄一次一次踏入我们的领地,将我们掳为奴隶...我的孩子...”
她看了一眼小敖敦,一时间老泪纵横,眼里满是憎恶,“你舅舅用长矛刺死了我的孩子!他才十五岁...都是你们北陆人定的狗屁规矩,他只高了马鞭一点点啊...通通是屠杀的借口!”
“阿婆...”小敖敦被吓得往后躲了躲,无辜的眼睛垂下去,“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苏蒂娅擦掉眼泪,神色复杂,“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你舅舅,怪你阿妈那么愚蠢善良,信任一个蛮族人。更怪你阿爸,选你做世子。”
小敖敦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模样像一只委屈的小狗。
苏蒂娅叹了口气,“吃完了就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这天夜里小敖敦久久没能入睡,第二天一早黑着眼圈继续赶路。他们在风雪里行进了三日,他能感受到周边越来越冷,一个人...一个活物都没有见过。
苏蒂娅的话越来越少,脸色越来越差,她有时会咳血,但几乎不愿意停下休息。
牦牛老了,只能慢慢地走,小敖敦感觉苏蒂娅也老了,他都不懂是什么撑着她继续前进。直到牦牛跪在地上,哀鸣一声,口鼻喷出白沫,在雪地里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小敖敦被它摔进雪里,费了好大力才爬出来,抖了抖身上的雪。他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苏蒂娅呆呆地跪在死去的牦牛面前,流着热泪攥紧拳头,风雪拍打在他们身上,绝望得可怕。
“阿婆...”小敖敦怯怯地开口,风好大,吹得他几乎无法凭自己的力气站住。
苏蒂娅取出匕首,从死牛腹部割下几块不带毛发的完整的肉,用油布包起来背在身上,拉起小敖敦的手:“走。”
小敖敦的短腿经常陷进雪里出不来,他觉得四肢都是僵的,没有知觉,边走边哭,可是眼泪流出来不一会儿就会被冻住。
苏蒂娅几乎把所有御寒的衣物给了他,有时还不得不背着他走,前进的速度慢了很多。
“阿婆...我走不动了...”小敖敦哭着说。
“吃了就有力气了。”苏蒂娅咬了咬牙,把最后一颗奶丸塞进他嘴里,伸手将他腰上的狼尾系紧。这确实令孩子恢复了些力气,她自己的状态却越来越差,咳嗽更加剧烈,步伐也逐渐蹒跚,好几次她差点倒在地上,又凭着一股意志力支撑起来。
恨意可以让一个人变得这么固执强大吗,小敖敦理解不能。他凭着本能迈步,但他感觉被苏蒂娅拉住的那只手,被捏得好痛好痛。
能见度只有几步了,苏蒂娅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找到一个狭窄的雪洞,像是什么动物的临时避雪点。她伸手把敖敦塞进去,自己挡在洞口,挡住了呼啸的寒风与大雪。
“待着别动。”苏蒂娅的声音几乎被淹没。
“阿婆...你也进来...”小敖敦大声喊她。
“那年也是这样的暴风雪,”苏蒂娅怔怔地望向外面,声音被风吹到小敖敦耳边,“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孩子?”
她转过头望向小敖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我忍气吞声了三十多年,我救你阿妈,让她信任我,我才能接近你,得到了你的信任,我才能带你走。我要让蛮族人用你...换回神山以西的土地,这样蛮族的孩子就不会再...”
苏蒂娅剧烈地咳起来,一摊一摊的血被吐到雪地上。
“他们会来找你的...我给他们发了信的...这样的荒年,岚部的人自身难保,拦不住他们冲进来...”苏蒂娅眼睛浑浊,喃喃地说,“你可以怪我,是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母亲,却伤害了其他母亲的孩子。但是我要你知道...世子...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每次抱着你时,我都想杀了你...”
苏蒂娅最后瞥了一眼那狼尾,她伸出的手垂到地上,头缓缓低下,没有了气息,露在外面的半边身子已经被雪盖住。
小敖敦不知所措地推了推她,没得到任何回应。他惊恐地大哭,蜷缩在雪洞深处,等死。
长大后敖敦才明白,苏蒂娅看他的眼神,带给他的温情下面埋藏了多少仇恨。书上有句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她到临死前都要强撑着把伤人的话说完。她连看他都是在看那条狼尾,那条能告诉蛮族他的身份的狼尾。
可是苏蒂娅真傻啊,一个孩子是永远不可能威胁到英雄之王的权柄的,就算她为之付出生命的理想被实现,蛮族也不过是在短暂的美梦清醒后,被彻底血洗。
她的生命只够撼动敖敦一个人而已。很久很久以后,舍里克部被攻下的那个夜晚,敖敦望着跪伏的不计其数的老人、妇女、孩子,看到他们满眼的仇恨和低声的咒骂,他力排众议地留下了所有平民的性命。
他想,他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一个苏蒂娅和小敖敦。
即便如此他仍然伤害了阿勒坦,也许有些仇恨从生下来就要背负,当上一个恨你的人死去,下一个就会出现,只要还有战争,就没法不被人憎恨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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