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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那口鲜血,如同一朵骤然绽放在雪地里的红梅,刺目,狰狞,带着生命急剧流逝的恐怖美感。
它溅落在陆沉舟昂贵的深色西装前襟上,迅速晕开成一片暗沉的污渍,也溅落在冰冷的、反着光的金属讲台上,滴滴答答,如同某种倒计时的秒针,敲击在死寂的空气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掐断了脖子。
全场的惊呼声被堵在了喉咙口,化作一片倒抽冷气的嘶声。
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都凝固了,难以置信地聚焦在台上那个骤然佝偻下去的身影。
陆沉舟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支撑着讲台的手臂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和内心海啸般的冲击,猛地软倒。
他单膝跪在了地上,一只手仍死死抓着讲台的边缘,指关节扭曲成一种可怕的青白色,
另一只手则捂住了自己的嘴,鲜红的血液仍不断从他苍白的指缝间渗出,滴落在他笔挺的西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低着头,人们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截裸露出的、因极度用力而绷紧的、泛着死灰颜色的后颈。
崩塌。
彻底的崩塌。
他眼中那座由理性、成就、冷漠和刻意遗忘构筑起来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帝国,在“平安”的名字被唤起的瞬间就已开始龟裂,在林晓的字迹曝光时彻底动摇,
而在林晚晚那句“您遗弃的……是我姐姐临终前,最后的牵挂,和……信任”的最终审判下,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什么科技新贵,什么商业帝国,什么理性至上……在这一刻,全都成了可笑而又可悲的粉饰。
剥开这层层华丽的外壳,里面藏着的,不过是一个懦弱、自私、背负着无法饶恕的罪责,连最基本承诺都无法遵守的……可怜虫。
他的世界,在眼前寸寸碎裂,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只有愧疚和绝望的黑暗。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人群的骚动,记者的惊呼,顾磊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全都化作了嗡嗡的背景噪音。
他的感官仿佛被封闭,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只有喉咙里不断涌上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和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反复揉捏、撕裂的剧痛。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涌入脑海,带着血色,带着悔恨,带着他多年来拼命压抑的细节。
那是多久以前了?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病房。
林晓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曾经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黯淡,只有看向他和摇着尾巴的平安时,才会燃起一点微弱的光。
“沉舟……”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却小得可怜,
“我……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平安……它从小就跟着我,傻乎乎的,离不开人……”
金色的平安似乎感知到主人的悲伤,呜咽着,用湿润的鼻子轻轻蹭着林晓苍白的手背。
“你答应我……照顾好它,好不好?”
林晓的眼睛里充满了恳求,那是生命尽头最后的、沉重的托付,
“你们……你们要彼此陪伴……”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紧紧回握住她冰冷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以为能扛起一切的笃定:
“我答应你,晓晓。我会照顾好平安,一定会。你放心。”
“好……好……”
林晓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近乎透明的微笑,那是他记忆中,她最后的笑容。
然后,就是那场至关重要的融资谈判。
关乎他刚刚起步的公司生死存亡,关乎他能否兑现给团队、给投资人的承诺。
他焦头烂额,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精神紧绷到了极限。
他记得那天,天气闷热得让人窒息。他原本计划谈判一结束就立刻回家,平安已经独自在家待了大半天。
但谈判陷入了僵局,对方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耐心和精力都在被急速消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次又一次,是宠物托管中心打来的,提醒他早已过了接平安的时间。
他烦躁地按掉,回复了一条“在忙,晚点”。
“晚点”是多久?
当他终于拖着疲惫不堪、却因为谈判取得关键性突破而略带兴奋的身体,走出会议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回拨过去,对方是宠物医院的值班医生,语气冰冷而公式化:
“是陆沉舟先生吗?您名下的金毛犬‘平安’,今天下午在XX路口被车辆撞伤,送医后因伤势过重,已经……死亡。请您尽快来办理相关手续……”
后面的话,他再也听不清了。
手机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裂,如同他那一刻的心脏。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赶到宠物医院的,只记得看到平安小小的、被白布覆盖的身体时,那灭顶的绝望和冰冷。
医院的人说,平安是因为等待太久,焦躁不安,试图挣脱牵引绳跑出来找他,才发生了意外。
是他的失约。
是他的“忙”。
是他……亲手辜负了林晓临终前,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
他遗弃了平安。用他的疏忽,他的所谓“事业”,间接杀害了它。
这段被他刻意尘封、用无数个失眠之夜和自我惩罚来试图抵消的记忆,此刻以最清晰、最残酷的方式,重现于脑海。
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画面,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嗬……嗬……”
他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试图吸入一点氧气,却只觉得胸腔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捂住嘴的手掌下,鲜血仍在流淌,温热粘稠,带着生命流逝的实感。
那不是生理上的疾病,他知道。那是积郁已久的心血,是愧疚和痛苦压抑到极致后,身体的彻底反叛和崩溃。
台下,死寂终于被打破。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陆总!”
“快!叫救护车!”
“天啊!他吐血了!”
“让开!都让开!”
王秘书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地冲上台,试图搀扶起陆沉舟。
安保人员也迅速行动起来,组成人墙,阻挡试图冲上台的记者和混乱的人群。
现场彻底失控,惊呼声、尖叫声、维持秩序的吼声混杂在一起,与闪烁不停的闪光灯交织成一曲荒诞的交响乐。
顾磊站在舞台边缘,看着这完全超出预料的混乱场面,看着陆沉舟呕血倒地的惨状,他脸上的得意和算计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只想搞垮陆沉舟的事业,没想过要闹出人命,没想过会是这样惨烈的、涉及私人最深创伤的公开处刑。
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而林晚晚。
她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风暴中心的雕像。
她看着台上那个蜷缩在地上的、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看着那刺目的鲜血,看着他剧烈颤抖却努力想要维持最后一丝尊严的背影。
心中预演过无数次的、大仇得报的快意,并没有如期而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空洞的麻木,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的、细微的刺痛。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崩塌。
那不是愤怒,不是被欺骗的震怒,而是……
一种信仰的毁灭,一种灵魂被从内部彻底击碎的绝望。他不仅仅是在为她揭露的真相而崩溃,更是为他一直试图掩盖、却最终无法逃避的、来自过去的审判而崩溃。
她达到了目的。
她将血淋淋的真相公之于众,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尝到了她姐姐和“平安”曾经承受过的痛苦的一部分。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空?
仿佛随着他那口血的喷出,她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那份名为“复仇”的支柱,也随之摇晃,出现了裂痕。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不该存在的、软弱的情绪。
这是他应得的。
她对自己说。
这是他欠姐姐的,欠平安的。
然而,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上移开。
在一片混乱和喧嚣中,在闪烁的警灯(或许是救护车?)光芒开始从大厅外隐约透入的背景下,陆沉舟被王秘书和赶来的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
在他被搀扶着,踉跄着转身,即将被带离这个让他尊严扫地的舞台的瞬间,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越了混乱的人群,穿越了闪烁的灯光,直直地、精准地,看向了依旧站在原地的林晚晚。
那双曾经深邃、锐利,偶尔流露出脆弱,此刻却只剩下一片血红的、破碎的荒芜的眼睛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质问,甚至没有了恨。
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彻底的……绝望。
以及,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解脱?
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真实的我。如此不堪,如此丑陋。你满意了吗?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任由医护人员将他架离了舞台,消失在了后台的阴影里。
留下满室的狼藉,疯狂的舆论,和一个站在原地、心脏仿佛也被那最后的眼神洞穿的林晚晚。
她赢了。
却也好像,输掉了什么她自己都尚未明了的东西。
崩塌的,似乎不仅仅是陆沉舟眼中的世界。
还有某些,她一直坚信不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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