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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妻书
三月光阴,足以让王朝更迭,沉冤昭雪。
天子因病薨逝,皇后伤心欲绝,追随先帝而去,新皇夏承恩登基,将军府重振门楣,洗刷了戚将军通敌冤屈。
而戚屿柠也于上月便回到边防,驻守凉川了。
夏承恩新帝登基,忙着处理政务,也会在空闲时召见温知白,许她周全富贵。
而温知白的灵汐阁,素月坊等等,也都还在。
当初温知白让桃芷变卖的时候,裴钦洲却悄悄买下来了。
裴府,桃树依旧开花,书架纤尘不染,裴钦洲惯用的那方砚台仿佛还带着余温。一切都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
温知白挽起长发,比从前成熟稳重了几分。
“桃芷,你去把昨日与王掌柜对接的账本取来。”温知白牵着姜铭之的小手,走在长廊下。
“是,小姐。”
“小姑姑,”姜铭之舔着糖葫芦,仰起头,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问出了最残忍的话,“灵君什么时候回来与你成亲呀?”
只有一颗空洞的心脏还在胸腔中跳动,她压下眼底的湿意,含笑道:“快了。”她无数次回应快了,快回来了,实际上她再也不知这片土地上何时才会再出现他的踪迹。
一阵微风吹来,她下意识地抬眸,望向庭院角落。那株他亲手种下的茉莉,结了累累的雪白花苞,在风中怯怯地颤抖,却固执地不肯绽放。
答应过他的,等他的的花,也等他。
不会失约,她会等。
温知白从未放弃寻找裴钦洲,就算是为了姜家,为了爱她的家人,她也会好好活下去。
——
“裴兄交代的,朕绝不辜负。”
漫漫风雪,戚戚长街,又是一年冬。原来等待一个人,是这般难熬与痛苦。
望见街上青丝执手的少年少女,她的眼里总会多出几分羡慕的意味。
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人声喧闹。温知白站在繁华中央,却觉得自己愈发孤单,她想,“要是此时,他在身边,就好了。” 这个念头如此平凡,却成了她无法实现的奢求。
今年的风雪格外大,也格外漫长。
“支——”
温知白独自返回裴钦洲的书房,她推开门,却觉得有他气息的地方,是她最后的避难所,也是她的刑场。
“温小姐是在想裴某吗?”她耳旁想起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正坐在书桌前,眉眼弯弯笑看着她。
她总会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轻轻地、认真地回答:“是,我想你。”
出神这刻,温知白手中正要整理的书籍落在地上,夹层中的纸页散落一地。
她蹲下拾起,才发现上面是裴钦洲的字迹。
告吾妻家书——
知白
原谅我向旁人提及你时总说你是我未过门的妻,我知道,你未必对我是这种情谊,我也尚未按照礼俗真的与你结为夫妻。
但我深信,我们会再相逢的,你我缘分未尽。
世间喧嚣,凡尘纷扰,我已看遍你眼中天地,于是更加爱你。因为你,我懂凡人悲喜爱恨,故而每每想起你时我总掉眼泪,我想若你在,定会替我擦干,我想你。
你曾留下的东西已经没有你的气息了,这世界没有你,好无趣,我竟生出孤独来。
我有滔天的权势,可以很好地照顾你了,我常后悔,为何当年我不能早些得到权力,这样便不会失去你。
不过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知白,请快出现,与我相爱。
千百张泛黄的信纸,密密麻麻都是裴钦洲对她的想念。
这张信纸也不例外,沾落他的泪痕。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了落款处——“福顺十九年”。
夏承恩的年号方定,乾坤初新,何来十九年?!
难道……这茫茫人世,并非是他第一次等候的世间?
想到这里,她的手渐渐变得颤抖,接着翻看其他信件,而后又将那列书架上的书都抖落出来。
全是他写下的信。
她像是疯了一样,扑向那满地的纸张,一张又一张地拾起。
而每一封信,都标注了“家书”二字。
笔迹或潦草,或工整,而许多字迹旁,都有被水渍晕开的、模糊的痕迹。
两行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瘫坐在书架下,将那页信纸紧紧捂在胸口,“这就是你所谓的……不爱我了?”温知白自言自语,像是质问不存在的人,也像在质问他真心的自己。
“这样的冬天,为了等候我,你熬了多少个?”他不过消失三月余,她尚且痛心难捱,可问他从未宣之于口的春秋,等待又多么痛苦艰难,她尚且有家人相伴,可裴钦洲一人,又是何等孤寂。
屋外寒风呼啸,甚至将门吹开,雪中一人正朝她跑来。
“小姐!”
是早离家寻裴钦洲的谢谙。
他红着眼,浑身落雪地冲到温知白跟前跪下:“大人!有人发现了大人!”
温知白红肿的双眼瞬间亮起,她抓住谢谙的衣袖:“你说什么?!”
“是裴大人…裴钦洲啊……”
温知白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让谢谙赶紧备马带路。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
温知白却不在乎,她一定要找回裴钦洲。
一步一脚印,一人两情深。
破旧的茅草屋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佝偻的屋梁硬生生扛起暴雪。
温知白冲到屋内,推开只剩下半扇的木门,眼前的一幕让她彻底僵在原地,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眼前之人消瘦许多,满头银发散落下来,他似乎要去取桌上的水,奈何看不见,不慎从一张摇晃不定的床榻上摔了下来。
破碎的瓷片划伤他的掌心。
温知白冲到他的面前,捧起他的脸。
“大人!”紧随其后的谢谙也赶紧围上来,将身上的斗篷解下,盖在他的身上。
裴钦洲愣住了,下意识地瑟缩着向后躲藏,想要将自己藏进更深的阴影里。
她割下衣袍为他缠上伤口,而后温柔地抓住他冰凉的手,引领着他颤抖的指尖,一点一点抚过自己的眉骨、眼窝、鼻梁,最后停留在她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唇上。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在他永恒的黑暗里,一笔一画地,重新勾勒出自己的模样。
“……”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却终究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她触碰他蒙着丝带的眼睛,哑着嗓子道:“疼不疼?”
感受到她的温度,一滴血泪划过他的脸颊。
原本,他是想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躲起来,慢慢等死的。
可他的爱人还是发现他了,还是找到了自己,站在他残废的躯体前。
“不要看我,我现在一定很狼狈。”
温知白攥住他轻薄的衣衫,而后紧紧抱住他,手臂不断收紧,只想多给他渡些温度,以此向他告明:“我爱你,绝不分离。”
她的泪水沾湿他胸膛前的衣襟,是重逢之喜,也是心疼之痛。
“裴钦洲,我知道你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现在,要告诉你,我来带你回家了。”
裴府——
裴钦洲静静躺在床上,沉睡过去。
姜虞静静站在一边,望着床头的溯禁砂,又望了望守候床边的温知白:“知白,一旦开启溯禁砂,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为我跨越生死轮回,遍历九世孤寂。”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若他的命途注定是深渊,那我便跳下去,陪他一起。”
温知白用手中温热的帕子为他擦了擦脸:“他为我做的一切,是心甘情愿,而今,我也愿为他死心塌地。”她缓缓从床榻上起身:“他的命,不能再等了。”
随后,温知白用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滴下血进入溯禁砂,待金光闪现,她的一缕魂被抽离,随着溯禁砂的金光,卷入了一片混沌的虚空。
没有方向,没有时间。
唯有无数记忆的碎片,在她身边流转、闪烁。
她看见了自己万箭穿心时,被裴钦洲从乱葬岗抱走的画面;看见了他历经九世风烛残年,独自一人在无数个夜晚写下“告吾妻家书”的侧影……
温知白放任自己的意识随波逐流,直到前方出现了一片宁静的光晕。
光晕之中,茉莉盛放,永如春日。
她朝思暮想的人,墨发白衣,风姿一如往昔,正与一个“温知白”对坐品茗。他侧耳倾听,眉眼间的温柔,是她许久未见的安然。
而真正的温知白,却被一道无形的壁垒,隔绝在他们的圆满之外。
她心头剧震,下意识伸手触碰。
“嗡——!”
一股庞大的力量狠狠撞向她的魂魄,震得她几乎溃散。他似有所觉,抬眼望来,目光却穿透了她,落在空处,微微蹙眉。
“怎么了?”幻影关切地问。
“无事,”他收回目光,笑意重新盈满眼底,“许是风大了些。”
风?
温知白看着自己近乎透明的手,明白了——在这个由他极致思念与悲痛构筑的完美世界里,她这个承载了所有痛苦、遗憾与真实记忆的本体,反而成了唯一的“杂质”,被他的潜意识牢牢排斥。
她不再贸然冲撞,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立在边界的阴影里。
一日,两日,三日……
她看着他与那个完美的幻影朝夕相伴。
而他眼底那份纯粹的满足,几乎要让她动摇,将他从这美梦中强行拖回残酷的现实,究竟是对是错?
日子在这片诡异的宁静中流淌。
第二日,第三日……温知白尝试无数种接近裴钦洲的方法,都无济于事。
她如同被遗忘的稻草人,沉默地站立在篱笆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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