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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器
沈闻竹的世界,在外人看来,是一座由绝对理性、严丝合缝的逻辑和无可指摘的优异成绩构建而成的、光滑而冰冷的堡垒。
它坚不可摧,运行精准,仿佛一台永不出错的精密仪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座堡垒并非坚不可摧,它更多的时候是处于一种高压下的、极度脆弱的、岌岌可危的平衡状态。
而维系这份平衡的,是无数条看不见的、紧绷到极致的弦,它们由父母的期望、教练的要求、自身近乎严苛的标准以及对“完美”的偏执追求共同拧成。
这份摇摇欲坠的平衡,终于在一个周末的夜晚,被一封看似寻常的邮件附件,彻底打破,碎得无声却彻底。
起因是物理竞赛集训队的一次高强度模拟测试。试卷难度极高,几乎达到了全国决赛的水平。
沈闻竹的名字依旧毫无悬念地高居榜首,总分遥遥领先。他甚至提前了近二十分钟交卷。
然而,在这份近乎完美的成绩单上,却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瑕疵”——最后一道压轴的综合大题,他采用了一种极其精妙、简洁,但并非集训队主流推崇的标准解法。
他的过程逻辑严密如铁壁,答案准确无误,但在繁琐的步骤分上,被一位以要求严苛、注重规范著称的副教练,象征性地扣掉了一分。
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甚至在那位副教练私下点评时,也只是带着欣赏的口吻说:“闻竹这个方法很漂亮,体现了很强的独立思考能力,非常巧妙。
不过考试嘛,尤其是大型竞赛,我还是更建议大家采用我们训练时强调的标准流程,更稳妥,更能确保万无一失。” 这甚至算不上批评,更像是一种善意的、基于经验的提醒。
然而,这份带着详细得分项和排名情况的电子版测试报告,被集训队的教务老师按照惯例,同步发送到了所有队员预留的家长邮箱里。
对大多数家庭而言,这或许只是孩子学习进展的一次寻常同步。但在沈闻竹家,这份报告无异于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
当晚,沈闻竹刚在自己那间过于整洁、几乎看不出人气的公寓里洗完澡。湿漉漉的黑发还在滴水,水珠沿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砸在白色毛巾绒毯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家居服,正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准备喝水,客厅那台复古造型的座机电话,便如同预感到风暴来临般,尖锐而急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走过去,拿起冰凉的听筒。“喂?”
对面没有任何寒暄或问候,甚至连一秒的停顿都没有,立刻传来了母亲那把冰冷、清晰、如同精密手术刀般尖锐的声音,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主题,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
“闻竹,我刚看完你们集训队发来的模拟测试报告邮件。”她的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低压,“最后一道大题,为什么没有使用报告备注里王教练强调的标准解法?你知不知道,在关键性的比赛里,这一分,甚至零点五分,意味着什么?那可能是金牌和银牌的区别!可能是顶尖学府保送资格的有无之别!”
沈闻竹握着听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过去,依旧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标准解法需要七步,计算繁琐,容易出错。我的方法只需要四步,更高效,逻辑直接,答案正确。”
“高效?”沈母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怒气和不耐烦,“沈闻竹!我现在要的不是你的高效!不是你的小聪明!我要的是绝对稳妥的满分!是万无一失!是毫无争议!”
“你那种剑走偏锋的做法,风险系数太高了!万一哪个步骤被阅卷老师认为跳跃性太大、不够严谨呢?万一哪个符号书写不够规范被扣分呢?万一遇到保守的阅卷人就是不认可你的思路呢?这些意外,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你拿什么担保?!”
“我的逻辑链条很完整,很清晰。”沈闻竹的声音依旧冷静,但倘若此刻有人站在他面前,便能察觉到他下颌线绷紧的弧度,以及那双深潭般眸子里极力压抑的、逐渐累积的冰层,“任何有基本专业素养和逻辑思维的阅卷老师,都应该能看懂,没有理由不认可。”
“应该?看懂?你以为你是谁?阅卷组组长吗?”沈母的斥责如同密集而冰冷的冰雹,毫不留情地砸过听筒,“闻竹,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总是自作聪明!不要总想着标新立异!要严格按照老师、教练为你规划好的、最稳妥的路径来走!你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步,都不仅仅关系到一次测试的成绩,它关系到你的未来,你的前途!我们不能冒任何一丝一毫的风险!一丝一毫都不行!”
“我的未来,是由一道题采用哪种解法来决定的吗?”沈闻竹的声音终于难以抑制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是气声的讥诮,像冰刃上掠过的一丝寒光。
电话那头骤然沉默了一瞬。这短暂的死寂,甚至比之前的咆哮更令人窒息。
随即,是更加猛烈、几乎要掀翻屋顶的风暴,沈母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微微发抖,甚至有些失真:“沈闻竹!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在讽刺我吗?我们为你付出了多少?啊?从你小时候起,我们就为你规划了最清晰、最好的道路,为你请最好的老师,买最贵的资料,送你去最好的集训营!我们牺牲了多少自己的时间和事业?你就是用这种自作主张、狂妄自大和顶撞来回报我们的苦心吗?!”
“我没有顶撞。”沈闻竹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只是在陈述一个您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的解法更好,并且结果正确。这就够了。”
“够了?远远不够!”沈母厉声喝道,声音尖利得刺耳,“事实就是你必须拿冠军!必须是毫无悬念的第一!必须万无一失!你不能有任何失误!任何瑕疵!包括这种完全可以避免的、因为‘不听话’而导致的潜在风险!”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尖锐而充满怀疑,“你看看你现在!自从你坚持要去那个所谓的实验中学,心思都野了!散了!是不是被学校里那些不三不四、无所事事的人影响了?那个叫程清响的……我听说你最近还……”
“这与他无关。”沈闻竹猛地打断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生硬、尖锐,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保护欲,像被触碰了逆鳞的龙,“不要把他扯进来。”
电话那头的沈母似乎被儿子这罕见的、直接而激烈的反抗彻底惊住了,停顿了足足好几秒。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经变得极其冰冷,像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致命的寒意:“与他无关?最好与他无关!我早就警告过你,远离那些毫无价值、只会拖后腿、分散你精力的人!你的时间,你的精力,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宝贵,不值得浪费一分一毫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和人身上!他们只会成为你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什么才是紧要的?”沈闻竹的声音很低,却像一根绷紧到了极限、即将断裂的琴弦。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危险的颤音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是永远完美的分数?是必须到手的奖牌?还是你们早已规划好的、那个必须严丝合缝、不能有丝毫偏差的、完美的未来傀儡?”
“沈闻竹!”沈母的声音如同一声炸雷,显然被彻底激怒了,“你太让我失望了!太让你父亲失望了!我们呕心沥血,做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你好吗?!”
“为了我好?”沈闻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冰冷的嘲讽,那嘲讽的对象既是对面的母亲,也仿佛是对他自己,“还是仅仅为了你们想要的、那个符合你们所有预期和面子的‘好’?”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冥顽不灵!”沈母气得声音发抖,几乎语无伦次,“好!好!既然你觉得我们的规划束缚了你,限制了你的‘天才’,那你从今天起就自己看着办!你想用什么解法就用什么解法!你想接触什么人就接触什么人!”
“但你别忘了!你现在住的房子,你请家教的费用,你参加集训的资格,你手里的一切!都是我们提供的!离开了这些,沈闻竹,你以为你还能是什么?!你什么都不是!”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冷无比的匕首,精准地、狠狠地捅进了沈闻竹心脏最深处。
啪!
电话被那头狠狠地、决绝地摔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急促而单调的忙音,“嘟嘟嘟——嘟嘟嘟——”,一声接一声,在空旷、冰冷、奢华却毫无生活气息的公寓里空洞地回响,显得格外刺耳,格外令人窒息。
沈闻竹依旧保持着握着话筒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塑。暖黄的落地灯光倾泻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映不出丝毫暖意,只照出一片冰冷的、死寂的漠然。
湿发上的水珠不受控制地滴落,一滴,两滴,落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城市灯火都仿佛凝固了,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那冰冷的话筒,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他垂着眼,看着自己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甚至微微颤抖的手。
他一步步走到那面巨大的、可以俯瞰半城灯火的落地窗前。玻璃冰冷彻骨,窗外是浩瀚无垠的、璀璨的都市霓虹,车流如织,光影流淌,一片繁华盛景。
但那热闹和温暖是别人的,与他无关。光洁的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孤独,挺直,却像一座被遗弃在冰雪荒原上的雕像。
以及身后那个极致整洁、奢华、配备齐全,却冷冰冰的、找不到一丝属于“家”的温暖痕迹的空间。
一直紧绷的、勉强维持着冰冷平衡的弦,终于在这一刻,伴随着那最后一句诛心之言,彻底崩裂,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留下一道清晰可见、无法忽视的深刻裂痕。
为了你们想要的‘好’……
离开了这些,你什么都不是!
这两句话,像两枚淬毒的冰锥,交替着、反复地刺穿他的耳膜,钉入他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尖锐痛楚。
他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将掌心紧紧贴在冰冷刺骨的玻璃上,仿佛想要隔空触碰那窗外遥不可及的、属于人间的、有温度的灯火。但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坚硬的、无法穿透的冰凉。
裂痕既生,便再难弥合如初。冰冷的堡垒内部,一场无人知晓却天翻地覆的地震,已然发生。废墟之上,某些被深深压抑和冰封的东西,正悄然苏醒,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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