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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堡(一)
身为先天念能力者,我的念比我的记忆开始得更早。
从记事起,我就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梦境。最初我会把梦里出现的东西画出来,学会写字之后,我就舍弃了这种低效的方式。在梦里,幼苗可以在瞬间成长为果树,蜻蜓也能变得像飞艇一样巨大。辛西娅会认真看我写的东西,夸赞我的想象力。可我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的不一样。我发现如果我在梦境里写下什么,这件事就有很大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写下它,就能使可笑的愿望膨胀为眼前即将实现的希望的影子。
不久,婆婆敲响了我们家的门,我破格成为了她年纪最小的学生,跟着她学占卜。那时我尚且年幼,不需要每天都跟着婆婆学习。刚学占卜时,我总想着找人试一试,孩子们抢着报名。婆婆知道后罚我站了一天。
在流星街,没有人不知道婆婆的本领,外面有很多人愿意重金请她出山,但婆婆只为流星街效力。
辛西娅有几个交好的朋友,我们这些奶妈带的孩子们常常聚在一块玩,我就是这样认识库洛洛的。他也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爱看书,懂得谦让,总是让自己看上去干干净净,最关键的是,这小子绝对没看上去那么老实。他从不和人正面起冲突,但也不会真的退让,他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在他身上,我看见一种坚韧却不锋利的东西。他每天都会去教会送供奉用的鲜花,看书时安安静静,你和他说什么,他都会认真听。我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真诚、聪明还有各种美好的品质都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呢?他到底是怎么平衡的?
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不太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形容他。可能是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确实是这样,又或者,是我希望他是那样的。哪怕他从未真正那样过。
“婆婆的学生”这样的身份像天然纱帐,把我与同龄人隔开。我独处的时间很多,时常去林子里游荡,采集浆果,从腐殖质里翻白根,又或随便找一片树荫坐在里面眯着眼,腿上放一本书,却并不翻开。只有感觉肚子饿的时候才会回家。我给辛西娅编的草帽系上一圈丝带,戴着它去长满浮萍的池塘边,仿佛这些事做得越多,我就能变得越像那些书里的人物。不透明的池水只能从叶片的罅隙中获得一丝明亮,你想什么它就像什么,不想什么就不像什么。
沾库洛洛的光,我才得以同其他孩子熟稔起来。孩子们一致认为鉴赏室的环境很不错,但立佐尔神父太爱说教了,他们都不愿意来。有时候我们会因为外面太吵而到这里看书。之后,我在童书里看到立体书这个概念,便分享给了库洛洛,但我们都没见过立体书。我只能借由自己贫瘠的想象来构建另一个宇宙。
库洛洛的脑袋似乎比我更好用,他的创意像井水一样不会枯竭。于是,我俩一拍即合,决定制作一本属于自己的立体书。
我们四处收集卡片和包装纸,跑到另一个孩子的垃圾山地盘找材料,然后又被人追着到处跑。有次我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准备挨打,追我们的男孩却在我跟前停了下来。
他说:“我不打女生。”
接着他把回头找我的库洛洛狠狠揍了一顿。
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但他脸肿的时候也很可爱。
后来,我们的立体书快要完成了,这比我预期的快很多,因为库洛洛的动手能力很强。
“你以后要当工匠吗?”我问。
“如果可以的话……”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我想当配音演员。”
我放下笔,停顿了几秒,小声说:“那我就想要当作家吧。”
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了他的天赋。他开始筹划给清洁战士的录像带配音,我们一起撰写剧本,又邀请其他孩子参与。直到那天——
萨拉萨失踪了。
库洛洛宣布演出停止,所有人都加入了寻找她的队伍。那天傍晚,薄暮过早包围了森林,一切随之变暗。雨下得很大,空气湿热黏腻,雨水和垃圾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变得微妙。
我们最后找到她了。
我拿出了梦境书写者,这是最近才出现的能力,我还没告诉婆婆。
萨拉萨只是睡着了。她睁开眼,说她走错了路,现在她要回来了。
写完这些,我闭上眼等待奇迹发生,但什么都没有。我的意识反倒率先抽离,一大团血块被我吐出来,而我的泪也变成了血色。
再睁眼,辛西娅不在,只有婆婆拄着手杖站在我旁边,我在她的阁楼里。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着,然后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特的振奋,婆婆的念让我轻快了很多。
我刚想说什么,她便开口:“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来,跟上。”
我跟在婆婆后面,穿过长老会的长廊,她带我走进最末的房间。手杖拨开地毯,一个小洞出现在我们脚边。
“记住今天。”她说着,将手杖往洞里一插,又拧了一圈,暗门在前面的地板上打开了。
“不要妄想违背世界规则的东西。”
“可是,她……”我抬起头,眼皮还在刺痛。
要是我反应快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救下她?
可我已经那么快了呀。
“西尔维娅,命运从不归你我掌控。”婆婆转过身,我难得在她脸上见到疲惫。
我跟着她往地道里走。我不敢问要去哪,更不敢说我不想去,我怕说了她会生气,更怕自己一个人被丢下。婆婆的脚步却愈发加快,我紧紧拽着她的衣角,哪怕不知道要面临什么。
“你要记住这个教训。”她的声音在地道里回响,“占卜让你看见,但不代表一切都能改变。记住我教你的东西,你算得很准,但还没学会抓住分界线,别这么早就急着讨要筹码。”
我终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止不住地往后退。我还没有和辛西娅说,我还没来得及和大家告别。我一向很听婆婆的话,平日她皱一下眉,我就不敢出声,要是我说出来,她一定会生气吧。
“我不想走……”
“我不怪你,西尔维娅。” 婆婆早料到我的反应,率先抓住了我的手腕,“但你必须走,因为我要你真正理解,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写成现实。”
我被拽着往前,地道里的回响变成了我的心跳,婆婆的影子压在我身上,像一堵墙。
终于,前方出现了阶梯。
再一次呼吸到地面的空气,我已经站在非管辖区了。长老会里竟有一条地道连接着外部废墟的枯井。
雨打在我头上,不远处,那个叔叔倚在旧皮卡上,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会出来。雨水浸透他的衬衫时,他正吞下缭绕的雾气。
“快点。”
婆婆用力推了我一把,那个叔叔朝我们走来。我回头看她,她既没有低头,也没看我,她只是和我一起站在雨里,像影子一样黑。
“小孩真麻烦。” 叔叔的声音又粗又冷,我心里咯噔一下,更不敢说话了。他接过婆婆给的东西,然后单手把我扛了起来。
“等你真的准备好面对书写的意义,我会再见你。”婆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被大雨冲散。
我的心在体内破碎了一万次。
汽车发动,我趴在车窗上,看她走回井边,越来越远。雨水变成像泪水一样的东西,从我的脸上流过去。人们把死亡想得太神秘了,死只是一种离别。
至此,我惊觉自己领悟了一项残酷的真理。这个宇宙中并不存在,可以让我们重逢的系统,念也做不到。但或许在更高的某处,有另一种原理来统筹。
那种原理就是死亡。
想不想和该不该,其实是两件事。在这个令人心碎的雨夜,这是婆婆唯一教会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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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小西尔早早领悟的道理,统筹宇宙的至高之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