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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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4 章


      在这个冬天的尾巴上,梁鸿宝变得很忙,她有很多东西要学。
      她在内衣行业的经验浅得可怜,所以管理上都以杨正绢为主。但她是唯一的投资人,也是最大的股东。团队人员还没招齐,每个人都身兼数职。

      开头人少,每个人都盯着非常具体的事情,设计、出稿、选料、打板、出样、修改、成品,每个环节都有无数次碰撞。

      到第一件成品,一件柳叶绿的云朵般柔软的文胸诞生时,敏佳抱着新招来的设计师小丁哭得像个小孩,然后蹦跶着过来抱住她和她姐。

      团队那时才五个人,五个人涮着火锅,喝着啤酒,好好地干了几杯。
      新品准备在春季投放市场,选了几个早春的代表颜色,柳叶绿,迎春黄,梨花白,泥土粉。

      梁鸿宝忙忙碌碌,但状态出奇的好。
      医生说她基本痊愈,只是建议定期复诊。她口头答应着,心里却盘算着新品来不来得及多做一个颜色。

      这天难得早回家,才发现李婶不在家。
      在书房找到朱施南一问,他懒懒地把财经杂志一合:“李婶昨天就回我妈那了,我妈实在想她,李婶说看你也好了,就不在这碍手碍脚,干做电灯泡了。”

      他忙的事情近日已理顺,操心事变少,眉头也皱得少了。
      但今天看起来表情又不甚明朗。

      梁鸿宝本以为他也和她一样,是舍不得李婶。
      她微微沮丧地感概道:“昨天就走了,我竟然都没发现,还没好好地吃顿告别饭。”

      “看你这两天的状态,别说她走了,恐怕我走了,你都未必会发现。”

      她想到昨天办公室聚餐,聊得太痛快一直没发现他短信,很晚才回他信息,不由有些心虚。
      “我现在不还是门外汉吗,不得不多学点,以后跟你一样上轨道了就不会这么忙了。”

      “哦,你是门外汉啊,我还以为你自以为是伯乐呢?”
      听他阴阳怪气,联想到自己父亲的态度,不由敏感地觑了他一眼:“朱三,其实你也不赞成我做这个事吧,就算你不明着说。”

      “那当然。我怎么可以鼓励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呢,就算它让你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眼睛闪光得让人想亲上一口。但是像我这样心胸狭窄、没有气量的男人就只想把女人关在家里,换上囚服,束住手脚做金丝雀,可不能让她掌握更多离开我独立生存的筹码。”

      梁鸿宝听得一愣一愣,可见他自己一连串说完嘴角强压着颤动的笑意,她就知道原来从头到尾他就在做戏。

      她捏紧拳头给他看,朱施南大笑地制止:“到底也是个品牌创始人了,一脸想打人的狰狞可不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抢过他手中的杂志往他背上拍了一下,“我们小公司,没这么多讲究。而且我也不是创始人,我最多是投资人。”

      他哎哟哎哟地躲开,“好,等你们做大了,我一定要公开投诉你们公司投资人对我动手动脚,破坏你们企业形象。你等着。”

      又是春天了。

      新叶从枝头迸发,白云从蓝天卷过,从家到办公室每天要穿过的立交桥上,密密麻麻的迎春花爆出无数金黄色的花蕾。

      产品投放市场,做完前两轮推广后,销量持续在上涨。
      杨正娟一直在跟工厂追后面的订单,她们的办公室每天都有人来面试,一开始租的办公室几乎快不够用。

      血液在血管里澎拜,随着数据的上涨,涌动得越来越快,直击脑门。

      杨敏佳始终是眩晕的,她只是一个战战兢兢的跟从者,一个好的执行者。她姐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跟着她姐的步伐,一步一步,亦步亦趋。
      恨不得走一步都要拿尺子量一量。

      因为不想拖大家后腿,所以她比所有人都用功。

      可这天,当所有人都走光,她也背上黑色的大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默默盘算着线上的现在的获客周期、客单量时,一辆鲜红的横冲直撞的小轿车几乎是擦着她的牛仔裤驶了过去,然后在她眼前砰地撞上了另一辆白色面包车。

      两车相撞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轰的一声,杨敏佳吓呆了。

      回到家里,杨正绢正在喂七个月的小侄女辅食。
      看见她进来,藕段似的白胖小手脚开心地晃动,满嘴糊满了红色的胡萝卜泥。
      杨敏佳过去抓住她小小的手,她哈地笑了一声,鼓着和敏佳长得特别像的宽腮帮子笑了。

      离婚后,姐姐又回到了跟她合住一房的日子。
      飘窗上的长寿花和三月堇早就不见,整齐地堆满了一次性尿布和奶粉罐。上下两层的床铺又出现在她房间,只是比以前更窄。因为要腾出空间放婴儿床。

      杨正绢看她呆呆的,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就是看见了一个车祸。

      “死人了吗?”
      “没有,都是轻伤,不严重。”

      “那你怎么一脸呆样。我知道了,是嫌我还住在这里,让你没了个人空间。你放心,等明年分了红,我就搬出去。我保证我们最晚年底就会有利润。”

      她看着她姐自信满满的样子,知道热血也在她的血管中澎拜,可透过许久没擦的、蒙着尘埃的玻璃,她看见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脸。
      开阔的眉眼当中有一丝茫然和惶恐,有个念头在她心头久久徘徊:开太快会不会翻车。

      与有意向的项目投资人约了在咖啡厅见面,结果临时被放了鸽子。

      梁鸿宝看时间不早不晚,今天正好也没要紧事,于是准备在周边公园逛一圈再回家。她这段时间始终办公室和家两点一线,都很少注意到周围的变化。
      刚才赶过来的路上,匆匆打开车窗,感到风吹在脸上有了暖意,才发现春天来了。

      朱施南发了短信过来,问她今天能不能准时回去?如果可以的话,朱敬雪让他们回去吃饭。李婶也说想他们了。

      她回:可以的。
      他又发过来:好,那我在家等你。
      梁鸿宝盯着那个家字很久,眼神流转,然后回:好,那你在家等我。

      四月初,公园樱花在飘落,走在纷纷扬扬的樱花树下,像在淋一场美丽而奇异的雪。而这雪花不但不冷,还带着清爽的暖意。

      风吹起她的头发,她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突然想带着这种心情多散一会步。
      不知不觉就穿过公园,走出侧门后一拐她突然一惊。她去年住过的房子近在咫尺。

      灰色的粗水泥外墙的老楼房、斑驳树皮的大梧桐树,连那个捎带着卖杂志和报纸的水果摊都在原处,什么都没变。

      她左右看了一圈,不禁哑然失笑。住在这里好几个月,这条栽满大梧桐树的马路她走过这么多次,却从来没发现这道长满爬山虎的灰墙后面有一道侧门,侧面后面是一个春天会飘满樱花粉白花瓣的小公园。

      如果是去年住在这里时发现,那会是什么感受。
      她带着一点物是人非的酸楚,和许多释然,还有额外的一点好奇,慢慢在这条她曾经如此熟悉的路上散着步。

      水果摊上,去年的卖的水果种类她已记不清了,只是在饱满的大黄桃、诱人的甜樱桃、青涩的小苹果中间,仍看见深紫色的一盒盒桑葚。如今它们按盒卖了,透明的方塑料盒扣上土黄橡皮筋,再也不容人挑挑拣拣。

      水果摊的摊主老头也没变,甚至皱纹都没多两根,只是身旁多了张轮椅。轮椅里坐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太太。
      老头腿上放着一个大花塑料盆,塑料盆一大盆花生。拿几粒,剥几粒。剥开了往自己嘴里塞几粒,又往椅上的老太太手里塞几粒。

      一边嚼着一边往后面帐篷里叫着,“宝,吃不吃花生?”
      哦,小女孩写作业的深蓝色塑料棚也在,但最里面多了个露营似的绿壳帐篷。

      一阵小鸟样叽叽喳喳的笑声先飘了出来,然后一高一低的两个小女孩钻了出来。小孩子长得快,两个女孩子都长高了不少。可梁鸿宝一眼就认出来了,高的是水果摊主伶牙俐齿的孙女,矮的是送她话梅糖的34楼小姑娘。

      孙女说:“我不吃花生,我要吃樱桃。”
      头转着向34楼小姑娘,“你要不要吃?”

      小姑娘含着手指,点了点头。
      老头咔嚓剥了粒花生:“现在樱桃刚出,酸,等过段时间再给你们吃。”

      “骗人!”小姑娘中气十足,一点不留情地戳穿他爷爷的把戏,“现在樱桃刚上进价贵,你舍不得给我们吃,而且我朋友在,你说过她嘴馋,你怕她吃得多。”
      小姑娘含着手指,天真的眼睛转过去地看着平时对她一直很好的老爷爷。

      老头突然涨红了一张泥土色的老脸,作势要打人似地扬起了手。
      “尽喜欢瞎说!”

      孙女一点不怕他,叉起腰点着轮椅上的奶奶:“我奶奶在这,哼,你敢打我?专会吓人!”
      轮椅上一只满是皱纹和斑点的手拉了他衣角一下,他哼一声,没好气地转过脊背。背对着两个女孩说:“自己去拿,洗洗再吃。”

      孙女胜利般地欢呼一声,跑去樱桃盒旁边,很有分寸地只捡了几粒。其中大部分都转头给了那个小姑娘,塞得她的小花边口袋满满当当。

      那果然是个嘴馋的小姑娘,直接拿起一粒塞进嘴里,啊呜一口,恐怕连核都咽了下去。噎了一噎,眼睛里眨出点泪花才咽了下去。
      摊主孙女指着她笑了起来。

      粗壮的梧桐树飘着土黄色的毛絮落下。

      梁鸿宝目光一一带过摊上的杂志。
      任希颖任职的《简苑》连着做了好几期内衣特刊,这一期正在详细介绍运动内衣。八卦杂志大概因为朱施南的杀鸡儆猴,收敛了许多。有一版角落里提到她,也只是提到她和梁鸿喜姐妹情深,一人创业,一人帮忙撑场,还附带提到了无拘。看起来倒像收了好处费写的软文。

      提到梁鸿喜的倒是不少,大多是拍的街拍照片或是梁氏千金推荐的穿搭大爆。鸿宝乐见其成,代言人出风头,品牌自然跟着沾光。
      这样下去,明年的代言费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鸿宝买了《简苑》几本服装杂志,又买了提到梁鸿喜的那几份报纸,然后称了一大袋樱桃。
      还在称着,就听见34楼的小姑娘摸着口袋,奶声奶气地说:“我先回家了,我要分哥哥吃一点。”

      梁鸿宝跟在那小姑娘身后,走过狭窄的门廊,两个人都在电梯前等着还是超级慢的电梯。
      电梯倒影出模糊的人影,仿佛从时光里映照回来的。

      天光在电梯的外框上闪烁,只有窄窄的一条。

      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又有一部坏了。”
      她问:“你哥搬回来了吗?”

      她点点头,带着点疑惑地看了看她:“你怎么知道。我爸妈和好了,我哥就跟着搬回来了。”
      小孩子是很善忘的,她已经忘了她。就像那个水果摊的一对爷孙一样。

      梁鸿宝蹲下身,点着她的口袋说:“你口袋里的糖还在吗?”
      她有点疑惑地眯起了眼睛,然后张开嘴巴,似乎想起了一点:“嗯,在的。”

      “你和水果摊的女孩是好朋友吗?以前就是?”
      她点点头:“一直是。”

      “所以她以前跟你提过我的事?”
      小姑娘天真的眼神藏不住谎言,她伸腿碾碾电梯门框,“就一点点。”

      不用再追根究底,不用再详细知道一年前,坐在路边每天见过无数顾客的一双毒辣的老眼睛怎么看出了其中一对情侣的异样,又怎么通过他孙女爽利的嘴巴到达一个听力有缺陷的小女孩耳朵里,然后藏在那个有着天真双眼的小女孩心头,在一个偶发的时刻,给了她一颗藏着担心的糖。以她哥哥的名义叮嘱她,想哭的时刻要拿出来吃。

      她五味陈杂,和小姑娘一起默默进了电梯。
      电梯在34楼打开,小姑娘说:“姐姐,你怎么没按?”

      她笑,“我走错地方了,马上就要回家了。你帮我把这袋樱桃送你哥哥和你那个朋友吧,你们一起吃。”
      “为什么要送我们?”

      “我搬走了,这是给邻居的告别礼物。”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点头,问她:“你还要不要一颗糖?”
      她摇摇头。

      小姑娘说:“可我妈总说,不能白拿人家的呀。”
      她从口袋里先翻出樱桃,然后才翻出底下的糖,用细白的手指夹出来,放到她手心里。

      那小小的温热手指触到了她手心,然后就离开了。

      乌棕色的锡箔糖纸,散发着麦芽糖的甜味和一点酸气,她轻轻握住。“谢谢。”
      小姑娘说:“是交换。”
      然后拎着那一袋樱桃有点费劲地歪着一边肩膀走了。

      她按着电梯门打开按钮,听见走廊里有道门开了。带着独特烟嗓、以前总喜欢骂人的女人换了一种愉悦的语调:“囡囡回来了啊,我看看,怎么还拎了这么一大袋东西。”

      然后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声音犹如夏天的热气一样蓬勃地响起来:“啊,妈,我正好想吃樱桃。”

      梁鸿宝移开手,剥开糖纸,把话梅糖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口腔分泌出唾液,裹着话梅复杂的滋味融入喉咙。话梅这种东西要花时间泡腌,再晒干,反复多次,才能把一颗过期的蔫瘪青梅酿成。

      她心里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

      电梯门缓缓合上,老旧的电梯摇晃一阵,流畅地往下走了。
      然后灰色的电梯门开了,梁鸿宝和对面那个人面对面站着,只剩下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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