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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闫丽陪我去做了流产。
她很担心我,可我再也没有之前犹豫或者不舍的任何感情,身体深处的隐痛甚至都成了一种劫后逃生的庆幸。
太好了,我用最干脆的手段,杜绝我绝对不会成为养在宅院深处的一个小优或者小远,成为屏风上的一只雀或者一朵花。我还是我赵远优。站在桥洞里或者天台上但绝对不会往下跳的一个人。不懂感情,也再不想懂。
我早就设想过他会选什么,他会和他爸和解,回家。我会走开,毫无一丝懊悔。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最坏的结局。我以为他至少会告诉我。
但我没想过他会这么对我。
我以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吗?
我能了解谁呢?这就是自高自大之人的下场。
我把整整齐齐收在抽屉深处的卡片,一张张点燃,投入烟灰缸。火苗蹿起,贪婪地舔舐着白色的卡片。
“你是上天给我的一个礼物。如果它也要求回报,什么都可以。”那一张因为材质的关系,字迹燃烧得最慢。
“什么都可以”那几个字慢慢消失在橙亮的火星之间,只留下黑灰色的灰烬卷起。
我眼睛一眨不眨,想他写的时候没想过这是个明目张胆的谎话吗?我看的时候不知道这是个明目张胆的谎话吗?但他为什么要写,我为什么要看呢。
支维安出差回来时,我坐在餐桌前等他。
他这次出差了特别久,或许他根本不是去出差。或许他只是盘旋在两个女人之间累了,需要一个假期。或许他是和其他人去的。无所谓了,过了今天他再也不需要跟我说谎。
反正他推门进来时,我的行李都放在我的脚下。
我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一本《格林童话》,我从他书柜里翻出来的。其他的童话书都不在,应该早被他送给巧巧了吧,可他留下了这一本。留下这一本是干嘛,是为了让我这样拿着这本书重新给他讲这个故事吗?
他攥紧行李箱的拉杆,脸上所有线条都绷紧。
似曾相识的表情来了,原来那天晚上他不是怕我说我怀孕了,他怕我说的是我发现了他在说谎的事。他真的是在怕我,因为骗子永远怕一个被骗的人。
他很轻地问我:“你在做什么?”
“我突然想到我跟你讲过的那个狡猾的厨娘,那个故事有另一个版本。你愿不愿意听我重新讲一遍这个故事。”
“……我累了,能不能晚点再说。”
“不行。”
我没看他的表情,只是把我已经想好的话讲了出来。
“另一个版本就是,其实主人想请的客人就是厨娘,但他知道厨娘不肯来做客,所以他想了别的办法。他知道厨娘会受不了诱惑,所以他把她最喜欢的东西放到她身边,让她亲手烹饪,再看着她一口口吃掉,上钩。同时看着她内心忐忑,心存愧疚。他也知道无论是厨娘,还是做客的人最终都是要走的,所以他暗地里磨刀。因为他要她走的时候,不光留下一只耳朵,还要留下身、心,和她有生以来一直坚持的原则。”
“这样,这位狡猾的主人的大餐才吃的满意。”
“是不是,支维安。我讲的这个故事让你满意吗?”我终于看向他。
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他风尘仆仆归来。脸色在漆黑汗湿的头发下尤为显得苍白,半天他都没将笔记本包放下。
“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但目前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他顿一顿,用一种许诺似的语气向我说道:“我们会结婚。”
“结婚?”我笑了一声,“什么时候,等你订婚、结婚再离婚之后吗?还是像你父亲一样结过四次婚后呢。”
他垂首半天,突然像压抑到极致之后一样猛然爆发。
“他让我选择,我没的选好吗?他们那些人都想看我一败涂地。我已经退无可退,他们还不放过我。我不能一无所有,让他们看我笑话!”
笔记本包重重被甩在桌子上。
“你会跟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结婚吗?有谁会选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
“我会!”我愤怒地看着他,“因为我本来就一无所有!”
“赵远优,”他短暂看了我一眼,然后好像忍受不了我蠢话似的撇过头,然后又重新转过来看着我。“这不是过家家,这不是只要嘴上说得好听就够了。这不光是我自己的事,我还要为那些选择跟了我的人考虑,我还要为整个团队的人考虑,这甚至还会波及到方茴。最重要的是我要为我们两个人的长久考虑,为我们两个人!”
“你为什么不能诚实点说你就是自私呢,你是为自己考虑,为你自己的事业和前途考虑。诚实点吧,我们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肯跟你和解的妈、你原本不想认你的祖父都清楚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没指望过你能变成另外一个人,但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为其他人考虑,为我们两个人考虑。我会觉得很好笑。”
“你觉得好笑吗?”
“太好笑了。”
他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他就那样看着我,直盯着我。而慢慢地,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笑。
“好,那你来告诉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你眼中,一直以来,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要问我呢,你自己不清楚吗?一边忙着订婚,一边还许诺我们会结婚的男人这是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你,女人最受不了男人哪一点?是龌龊。”
“我一直告诉你,吵架也不要说话太难听。”
“我一直告诉你,不用你来教我任何事!”
我们仿佛生死仇敌似地望着彼此,简直要进行一场兽类之间的厮杀。
但望得太久,我突然发现他眼睛里充满血丝,眼睛下也有淡淡青灰色的阴影,嘴唇很干。出差了两周回家,回到家推开门一口水还没喝,就扑面而来一场恶斗。
而他也似乎发现了什么,伸手想碰一碰我的眼睛。
还没等他碰到,我迅速把他的手打开,扭头朝向一边。
“反正就这样,分手,各走各的。”我像逃跑一样很快说完,提起行李就走。
他一下子从背后过来抱住我,我的脸被压在墙壁棕色的皮质软包上。皮革气味沁入鼻腔,竟然会让人想流泪。
行李袋落在我脚下。我的手背压在我面前的皮质软包上,好软,让人眷恋。
“你知道的,我本来明天才回来,我为什么急着赶回来。我为什么每次出差都急着回来?嗯,你知道的,对吗?”
“别那样看我。我没碰过她一根手指。我在想办法。我需要时间周转。”
“……你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告诉我?你怕我缠着你不放吗?”
“你以为我没想过?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性格吗,你没给我讲过非黑即白的故事吗?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你?”
“你不会缠着我不放,对。”他头更重地抵在我后背。“所以我怕你转身就走。”
抵在我背后的男声闷闷地震着我的后背,仿佛从我后背直抵胸腔。
他从来没有这样向我示弱过。
我鼻腔堵住,声音不受我控制的发闷。
“可我能怎么办?”
“给我时间。订婚也好,什么都好,那都是个形式,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我会想办法。”他把我转过身。
我目光一寸寸地扫过他的下巴,鼻子,眉眼,额头,鬓角,再落回到他的眼睛上。他的手握着我的肩膀那么紧。
我敢说我没有心软过一下吗,我有的。
“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呢?”
“会有办法的。”
“你有一点办法的话你会这么做?好,退一万步讲,就算这次解决了,那下次呢,到下次又没办法的时候呢,你爸又让你选一次呢。你怎么办?”
他没说话。
“你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我控制不住语气的悲哀,“而且我真怕。真怕你连结婚了,你也会像这次一样把我蒙在鼓里。到时候,就算我发现了,你也可以跟我说那不过是个形式,不过是给外人看的。”
“你为什么总把事情往最糟的地方想。”
“事情现在还不糟吗。还要怎么样才算糟。就非得等你结了婚,所有人都指着我的脸,说上面刻了情妇两个字才算糟吗?”
“我不会跟她结婚!”
“你跟她这么讲吗?跟你爸这么讲吗?还是只对着我这么讲。”
“赵远优!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
“怎么样都不会!”
“我可以发誓。”
“好,你发誓,以你的母亲起誓,你没有想过和那个女孩子结婚,也没有起过一丝婚后也保持跟我交往的念头。你说啊,你发誓啊。”
“我……”
我打断他,“不,还是以你最看重的东西发誓吧。你的前途和事业,你发誓,说谎的话,你的事业从此一败涂地,永世不得翻身!”
“……咄咄逼人也要有个限度。”
“不敢了吧。”我笑着说,声音却像在这种高温天气不该存在的冰凌。“你很清楚,没办法的话你会跟她结婚。你早就已经仔细盘过了。你今天和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稳住我。你什么都不想失去。”
我看着他,“你心里是另一个念头吧,要是我不让你这么为难就好了,要是我也像你爸的那些情妇那样不给人添麻烦就好了。这样一来,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是不是?”
他轻轻点头。
“是。”
“你想听我这么说吗?”
我愣住了。
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行李袋始终在我脚下,我一弯腰捡起就可以走。
刚弯腰,他就抓住我肩膀,狠狠把我按回原来的位置——那一块棕色的皮革之前。
但是始终让我呆在他前面的位置上,极窄的一个范围内。我往前一动,他就把我加力按回去,我一动,他就把我按回去。
就像个主宰者,直接用行动告诉我,我就应该呆在这里不动。
这种来自天生性别的力量差异让我脑袋逐渐烧红了,我抬腿踹他。但距离太近,我一动他就发现了,抵住我的腿,然后更紧更直接地压住我身体。
他看起来比刚才冷静,也许因为我的疯狂衬托。
他看着我挣扎,然后说:“好,如果你已经预设了我是个混蛋。我们没法按成年人心平气和的方式来沟通,那我们就按你不可理喻的方式来。”
然后他垂眸看了我一会,抓住我的后颈,开始吻我。
是和第一次一样,为了证明所有权的那种吻。
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再觉得痛心,而是觉得恶心。那种恶心像人在低烧时忍不住反胃,却因为没吃东西又吐不出来的恶心。
我想捂住我的胃,手却掉落在小腹上。刹那间,一个想法犹如蛇快速游动,钻进我脑海,银色的一细条。软刀刃一样锋利。
我不再奋力反抗,只是在他结束了这个吻的时候,问道:“你故意的吗?”
“什么?”
“故意让我怀孕。想让我没办法那么简单转身就走。”
“你怀孕了?”
“打掉了。”
我很干脆地回答他,看着他的表情在短时间内一变再变。
窗外有风呼啸过的声音,拍打着谁家没关上的窗户。据说今晚有台风过境。
而屋内一片安静,只有窗台那盆我种的锦叶球兰在空调的吹拂下,毫不在乎地摆动着长条的枝叶。
他很长时间没说话。只是用眼睛上一点冷光对牢我。
“你可以一个人做这种决定?”
“不然呢,难道还要进行这种传承?A型血和A型血生出A型血,老鼠和老鼠生出老鼠,私生子和私生子生出私生子。”
他的手慢慢滑过我的脸颊卡在我脖子上,刚才的对峙中,我已经知道了他力气有多大,所以他要是微微用一点力,我都会喘不上气。
可他没有,一点力气也没用,只是做着这个动作,非常轻柔地做着这个危险的动作。像一种威胁,像一种轻蔑。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又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望着别处轻笑了一下。
“赵远优,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这么骄傲。你知道你一无所有,你凭什么一直对我这么骄傲。”
我也学他那样笑,从鼻子和嘴唇中间那一点位置轻轻挤压的笑。我明明可以说我没有他想的那么骄傲,可我却说。
“凭我现在立马就可以转身就走,你就做不到啰。是不是,支总?”
他一动不动。
“对了,”我想让他恶心,让他像我刚才被他吻时那么恶心,所以我故意那么说。“你听过胎儿的心跳吗?滴——答——,就跟那边那个复古时钟一样的声音。”
我们同时望了望侧面墙上那个有着摆钟的巧克力色挂钟,在死静的空气中,清晰地听到它发出响亮的一声。
滴——答——
滴——答——,又一声。
我的呼吸突然紧了,其实我并没有听过。
我只是上一次坐在医院走廊等着叫到我名字去手术时,听到旁边两个孕妇在聊天。她们穿着粉色的孕妇服,肚皮隆起,额头光洁,满面笑容地在聊这个话题。她们还说起胎动,像家里的小狗毛绒绒地打滚,像金鱼吐出一个圆滚滚的泡泡。我都没来得及感觉到。
她(他)如果像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她都会长得很可爱;她如果像爸爸,她就会特别聪明;她如果像我,她会小时候比较懒,但长大后会很勤奋。她如果谁也不像,就像她自己,说不定她就和那个叫“奔奔儿奔”的小马门挡一样,有股向往自由的神气劲。
我们都是看上去不太好亲近的那种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天生招小孩子喜欢。我们经常遇到邻居家的小孩,小孩很愿意过来拉一拉我们的手,对我们突然笑一笑。
上次我在电梯里,还遇到一个抱在手上的小孩,突然拉起自己的衣服,给我看他鼓鼓的小肚皮。他的爸爸很不好意思,赶紧把他衣服扯好了,但跟我说,他们家儿子就是喜欢什么人,就喜欢给别人看自己肚子。像猫似的,露出肚子给他觉得亲切的人。
而那些小女孩呢,天生都喜欢支维安,她们还没成人似的羞涩,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有一次,一个三岁小女孩的奶奶,问抱住手里的小女孩,为什么盯着这个叔叔看啊,是不是好看啊。小女孩啃着手指,是,好看。
所以我们那时候讨论结婚时,在枕头间,支维安说过第一个要生女儿。他说他要一个又聪明又飒的小姑娘,我说这不是我吗?你是不是要一个小版的我。一个不够,你还想两个我。他点着我的脑袋,把我点倒在床上,说美的你,你聪明吗?你是背书不背五遍就完全记不住的笨蛋。
我不聪明,还能让一个聪明人爱上我啊?
好,全世界你第二聪明。
那第一聪明是谁。
是我女儿。他亲了我一下。
所以,这时我看到他的表情时,我懊悔了,几乎想说什么补救。可握住我脖子的那只手,瞬间紧了紧,掐住了我要说的话,很短。然后他迅速放开了卡住我脖子的手,后退了两步。
仿佛他怕一不小心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对我做出什么事来似的,必须离我远一点。
窗外的风声一点点高了,又一点点低。像一个人起伏不定的胸腔。
“我竟然为了你这样的女人,真的动过放弃所有的念头。”
他手臂垂下。然后看了看我,忽然又靠近我半步。
“不错,我故意的。我想让你走不了。我想你走得了的时候,也要想想,你为了谁做过什么事情。”
他声音变得很低,上身倾过来,压在我耳边。
“我要你永远记得,你为我怀过,又打过一个孩子。你在咖啡馆拒绝我的时候,你不会想过吧。”
他一字一句地说,犹如钟表在有条不紊发出滴答的轻响。
“情妇的女儿就该呆在她该呆的位置。”
我劈手狠狠打在他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我们两个都怔住了。
我曾经告诉过他,他是唯一一个做了该打的事却没被我打过的人,因为我不忍心。
可我现在打了他。
支维安甚至没再抬起眼睛,只是大步走过去拉开门,把我两个行李袋扔到门外。
门开着,从外而来的穿堂风呼啸着刮过我的脸。
我迎着风走出去的时候竟感觉我在笑,只是被风吹冷的眼泪掉在我颈窝里。
背后有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的嘈杂响声,停顿,随后是,一样重物垂直落进垃圾桶的闷响。
不等我再回头确认一眼,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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