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沈知渊见他胸膛起伏，眼底赤红如血，知他心中恨海翻腾，却强自按捺，只将指尖轻轻搭在他紧握的拳上，低声道：“花太监、赵循大哥接连灭口，可见幕后之人手段狠绝，不留后患。靖阳侯朱植昇……若真是他，除了丈量土地触及其利，恐怕还另有两层缘故。”

　　陆铮猛地抬眼，喉结滚动：“什么缘故？”

　　“其一，易尚书当年力主清查宗室勋贵田亩，触及的根本不止靖阳侯一家。他若成功，便是断了无数人的财路。朱植昇出面做了这个‘恶人’，替整个宗室勋贵集团铲除心腹大患，自然赢得暗中拥趸，权势更固。其二……”沈知渊眸光幽深，“先帝晚年，曾有意让易尚书入阁，甚至私下赞其‘有宰辅之才’。朱植昇身为宗室领袖，岂容一个锐意改革、深得帝心的汉臣真正执掌中枢？这已非私利，更是朝局平衡之争。”

　　陆铮齿关紧咬，咯咯作响。原来父亲竟挡了如此多的路，成了必除的靶子。他想起朱煊治这些年若有似无的“看管”，不让他死，也不让他远离，心中五味杂陈。那点微末的“保护”，在血海深仇面前，显得何其苍白又讽刺。

　　“至于你至今安然……”沈知渊看穿他心思，语气平静却犀利，“皇上留你，未必全为旧情。或许，你本身也是一枚棋子。一则，你若死了，易家案便成无头公案，反而容易引人猜疑；留着你，看似恩典，实则是将‘真相’的引信攥在手中。二则，靖阳侯势大，皇上未必不忌惮。留着你，或许……是备着将来，必要时的‘一把刀’。”

　　至于第三点，沈知渊没有点破，他也不怎么肯定，他总觉得沈敬章或者其他人虽然是这场斗争的受益者，但是并没有谋害陆铮的意思，反而有些相助的意味，不然以沈敬章的察觉能力，早就应该知道了沈知渊的目的，把沈知渊给剁碎了拆装扔进湖里。

　　但他没有，或许这朝中仍有一股清流，在阻止污流向前。

　　陆铮浑身一震，如冰水浇头。他活了这么多年，恨过，怨过，挣扎过，却从未将自己置于这般冰冷的棋局中考量。沈知渊寥寥数语，撕开了温情脉脉的假面，露出底下狰狞的权谋算计。

　　“所以，我这条命……”陆铮声音沙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过是悬在丝上，随时可弃的筹码？”

　　“是险棋，也是生机。”沈知渊握住他冰冷的手，目光灼灼，“正因你活着，我们才有机会翻案。但往后每一步，必是刀尖行走。朱植昇能灭口花太监、赵循，就能灭口任何知情人。你查到的这些，恐怕已惊动了他。陆铮，你要加倍小心。”

　　陆铮反手紧紧回握，力道大得几乎捏碎沈知渊的指骨。他看着眼前人清瘦苍白的脸，想起他为自己深入虎穴，周旋于沈敬章那般老狐狸之间，心头剧痛与暖流交织，最终化作沉甸甸的责任。

　　“我晓得。”他重重吐出三个字，如同誓言，“你自己在沈敬章身边，才是龙潭虎穴。他那联姻之意……你万不可应承。若有变故，立刻脱身，什么都不要管！”

　　沈知渊微微一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我自有分寸。倒是你，如今已知仇家是谁，接下来……欲待如何？”

　　陆铮沉默良久，窗外夜色浓稠，偶有更梆声传来，遥远而空洞。他缓缓松开沈知渊的手，走到窗边，望着被高墙切割成方块的、墨蓝色的天。

　　“靖阳侯、王显、李嵩、乃至……皇上，”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冷静，“以我如今之力，蝼蚁撼树，徒然送死。”

　　他转过身，脸上已没了之前的激动，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决绝：“硬碰不得，便只能等，只能寻。等一个时机，寻一个破绽。朱植昇权势滔天，仇家定然不少。王显与李嵩位高权重，既在朝堂，难免与人相斗，必有可乘之隙。至于皇上……”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他既想用我这把刀，总得给个出鞘的机会。”

　　沈知渊静静听着，知他已从滔天恨意中冷静下来，开始思索真正的破局之道。这才是他认识的陆铮，悍勇却不乏韧劲，冲动之下藏着粗中有细的机锋。

　　“需得从长计议。”沈知渊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向窗外沉夜，“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自身，莫要再轻易涉险。许屏山那边既已打草惊蛇，靖阳侯必有防备。你近日暂且按捺，等我在这边再探探沈敬章的底细，或许能寻到些与朱植昇往来的蛛丝马迹。”

　　陆铮点头：“我明白。我会找个稳妥处藏身，等你消息。”他深深看了沈知渊一眼，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沈知渊颔首：“你也是。”

　　陆铮不再多言，抱着沈知渊，低首轻吻许久，随后推开门，身形如夜枭般轻巧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

　　沈知渊独立窗前，夜风拂动他额前碎发，带来一丝寒意。他拢了拢衣襟，指尖触到枕下那枚玄铁令的冰冷轮廓，心中并无惧怕，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

　　棋局已明，虽险象环生，但执子之人，尚未认输。

　　而此刻，靖阳侯府深处，灯华璀璨清香袅袅，有人轻轻摩挲着怀中十八少女的娇乳，听着属下低声禀报西山别院的变故，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冷光。

　　“易家的那个小子……倒是比他爹，更能折腾。”

　　“侯爷为何不下死手？”

　　“我不信它能翻出什么浪来，易伯承不行，他也不行。”靖阳侯带着一丝不屑，转头埋首入美人胸里。

　　沈知渊这一“病”，便是五六日。他深居简出，药香终日缭绕在厢房内，偶有沈敬章遣人来问，也只由侍从回话“少爷精神不济，刚服了药睡下”。他乐得清静，正好将陆峥带来的惊天线索反复咀嚼，推演朝中局势。

　　窗外，香料代俸的风波却愈演愈烈。起初只是官员间怨声载道，渐渐竟演变成骚动。户部门前连日被低品阶官员围堵，骂战不绝。首辅颜绛亲自坐镇户部，须发戟张，以“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斥责众人，虽暂时压下场面，但那句“颜绛老儿，逼死忠良”的哭嚎，却像钉子般楔进了每个在场者的心里。

　　不久，一名穷困潦倒的五品主事果真在衙门廨舍内悬梁自尽，留下孤儿寡母，哭声震天。此事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积压的愤懑。吊唁之日，灵堂素幡低垂，悲声一片。沈敬章适时出现，一身素服，面容沉痛，当众宣布将一力承担逝者家小的日后用度，言辞恳切，闻者无不动容。这一举动，与颜绛强硬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人心向背，在无声中悄然偏移。

　　消息传到沈知渊耳中时，他正倚在窗边看书，闻言只是指尖微微一顿。田韫前来探病，啧啧称道：“次辅大人这一手，高明啊！如今衙门里，暗地里都念着他的好。”他觑着沈知渊的脸色，又压低声音，“大人让我传话，请侄少爷好生将养，待身子爽利了，先前所言之事，还望慎重考虑。”

　　沈知渊掩口轻咳两声，面色苍白，声音虚弱：“有劳田伯传话。大伯厚爱，侄儿……感激不尽。只是这病体缠绵，实恐辜负期望。”他语焉不详，既未答应，也未明确拒绝，将一副病弱公子不堪重负的模样演得恰到好处。

　　田韫观他神色，不似作伪，又得了银钱，便也不再紧逼，宽慰几句便告辞了。

　　待屋内重归寂静，沈知渊放下书卷，眸中一片清明。沈敬章这是在施恩，也是在施压。联姻与科举，是捆住他的两道绳索。他必须尽快设法与陆峥商议下一步行动，此地不宜久留。

　　然而，未等他寻到机会传递消息，沈敬章竟亲自来了。

　　那日傍晚，暮色沉沉，沈敬章未着官服，只一身黛色常袍，踱步而入。他挥手屏退左右，在沈知渊榻前的梨花木椅上坐下，目光如古井深潭，静静打量着榻上“病弱”的侄儿。

　　“知渊，”他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这几日朝中风波，你想必也听说了。”

　　沈知渊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沈敬章虚按手势止住。“侄儿……略有耳闻。”他声音低哑，带着恰到好处的气弱。

　　沈敬章指尖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缓缓道：“颜相行事操切，致此物议沸腾，实非国家之福。为官之道，刚柔并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味强横，终非长久之计。”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沈知渊脸上：“你当日‘疏而不堵’之论，颇有见地。可见你并非只会钻营银钱的商贾，胸中自有丘壑。沈家子弟，读书出仕，方是正途。你父亲当年……可惜了。”他语气中竟透出一丝真实的惋惜。

　　沈知渊心中警铃大作，沈敬章此番前来，绝非仅仅探病或重提旧事这般简单。他垂下眼帘，做出恭聆教诲的姿态。

　　沈敬章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与那位陆姓护卫，似乎交情匪浅？”

　　沈知渊心头猛地一缩，指尖悄然攥紧被褥，面上却力持平静，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怅惘：“大伯明鉴。侄儿腿疾之时，他确实尽心护持。不过……此人性情桀骜，行事鲁莽，早已离开沈家。侄儿与他，并无深交。”

　　“哦？”沈敬章尾音微扬，似笑非笑，“可我怎听闻，他近日曾在京城露面？似乎……还在打探些陈年旧事？”

　　房中空气瞬间凝滞。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得沈敬章半边脸庞明暗不定。沈知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沈敬章果然早已察觉！他是在警告，还是在试探？

　　“竟有此事？”沈知渊抬起眼，眼中尽是惊讶与不解，“侄儿卧病已久，全然不知。此人竟如此不安分？莫非……是想借我沈家之名，行不轨之事？”他语气带着几分被利用的懊恼与后怕，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沈敬章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许久，仿佛要穿透那层病弱的伪装，直抵内心。半晌，他才缓缓道：“不知便好。些陈年旧账，水太深，涉足其中，恐遭灭顶之灾。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亲事与科举，你好生思量。沈家的未来，或许就在你一念之间。莫要……自误。”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留下满室沉滞的压迫感。

　　沈知渊躺在榻上，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沈敬章的最后几句话，分明是知道了陆峥在查易家案，甚至可能已猜到自己的意图。所谓的“自误”，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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