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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九章【往日虎贲】
“再说一遍,那白衫男子并不存在,它的音容言行,都是你脑中臆构,你须时刻记得这一点。只因按书中说法,你把它当真一分,它在这天地间,便实一分,你若完全败给了它,它便转为实人,而你,可能就不在了。”
听到如此怪事,任谁也不能泰然处之,周问鹤忙不迭又追问道:“《异客图》中,难道也有此……由虚化人的记载?”
“哼,《异客图》里不但有识念化人,甚至连识念化神都有。”
“难道刚才前辈所说四名异客,有哪一个是识念所化吗?”
臧宗摆摆手,恼道:“不要胡乱琢磨,《异客图》中除却那四个,还有诸多伪神。”
“伪神?伪僭之神?”
“三界内外,伪神多如恒河沙数,《异客图》也不能尽述其之万一。它们有的甘为异客爪牙,有的妄图取异客而代之,还有的跳出三界,遁其行藏。甚至有些伪神,会隐入红尘,矫作人状以有所图,不知底细的,根本瞧不出它与常人的区别。”
周问鹤听说有伪神能扮作常人,心中一动:“那鬼和尚刘给给,武功言行全不似人类,是否就在此列?”
“虚睦和尚本属常人,只是为大赟所害,心智尽毁,于万念烬堆中又生出别样心智,他虽非大赟眷属,却比眷属更接近大赟。”
“他与大赟是同路吗?不可能啊。”道人连连摇头,“我亲眼见他捣毁了大赟眷属之一的涂家。”
“这说起来,有些复杂。昔日罗浮猜测,大赟确有清洗子嗣的倾向。”臧宗微微皱眉,似乎正苦恼着怎样说明,“如果把大赟解释为一个概念,它可以被看作常世的反面,但它又不能脱离常世而存在。如果把常世看作数字一,那大赟并非数字二,而是一个概念:非一。如果一不存在了,那非一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大赟一直在对常世做两件事,第一,不停诞下污秽,扭曲三界,第二,自己清除这些污秽。千万年来,这两件事一直在同时进行,如同它在与自己搏斗。罗浮相信,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大赟是不完整的,而这种搏斗,能让它日趋完整,而且,也正因为这种搏斗,我们才有了喘息之机。”
最后,臧宗轻叹一声:“当然,这些都不过是那妖僧的猜想,愿不愿信,全听小道士你自己做主。”
周问鹤久久不能说话,只觉得自己头脑昏沉沉的。如今臧宗把能答的都答了,道人却依然找不出自救之法。
对面老人却忽然沉下脸,阴恻恻补上了一句:“小道士,别怪我不提醒你,如果有一天,那白衫郎真的变实了,你可不能留情,定要……”老人眼中的寒意呼之欲出,“定要当机立断!”
周问鹤一惊,还来不及揣摩那最后一句话,对面却已不耐烦,高声招呼门外的陈三盅进来。
陈三盅还是一派安然沉稳,再次见礼后,慢悠悠坐到榻上。周问鹤也知老人是在逐客,识趣地站起身朝外走去,却不料刚迈出一步,身后却传来陈三盅的声音:“道长可否留一留?”
周问鹤大感意外,茫然回过头,看看臧老头,又看看陈三盅。
“当日与道长一同上山,在下便觉得道长心思敏捷,所言所思,常常跳出定规,当时在下便有个唐突之想,想道长能否也听听我这桩奇案,也许,能在我们山穷水尽时,别开门径,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说实话,周问鹤也实在想听听那桩“军中旧案”,所以明知不该牵扯,还是忍不住坐回榻上。只是刚坐下,他心里就暗暗焦悔,心中骂道: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双腿呢?
只等道人坐定,臧宗重新望向陈三盅,陈三盅也不客套,冲老人略一拱手,口中只吐出五个字:“虎贲营军函。”如此直来直去,似乎认定了对方早有准备。
“你是要来问军函内容?”
陈三盅咧嘴一笑:“据在下所知,这封军函一直存在甘泉府的府库中,严禁任何人阅读,连折冲督卫也不知其所载,所以有人特遣在下来向前辈询问。”
陈三盅说完,臧宗却并未答话,书斋中顿时弥散开一片让人不安的静谧。过了半晌,老人才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就这些吗?”
陈三盅不说话,他的脸上依旧云淡风轻,但道人还是从对方身形中察觉出了一丝慌乱。
“让老朽来替你把话说全吧。前些日子,甘泉府忽然接到京师左武卫密令,传令使者团队多达百人,戒备森严,走时却只从府库中取走了一个封好的盒子。”老眯起眼人盯着陈三盅,又发出一串嗤笑,“使者离开当天,甘泉府中资历最老的果毅校尉燕贞忽然暴毙,当时就有人传他是自杀的,那个盒子里,放了一封未启的旧时军函。”
陈三盅额角已经隐隐然见汗,臧宗用拇指轻轻捋过龙鳞册页,发出的“呲嚓”声仿佛拨在来人肺腑之间。
“姓陈的,说实话吧,你乃十友会众,这次来,是不是你们甘泉府赵老把头授意的?”
陈三盅脸上阵红阵白,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旁边周问鹤已然察觉这番对话里定然牵扯非小,再也坐不住,二话不说便起身告辞。臧宗默然不语,陈三盅也未开口阻拦,只是看了道人一眼,显然他早已顾不上对方。
周问鹤就在这片寂静中快步走向门口,耳畔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与心跳声。就在他按上门扉的前一刹那,背后忽然又传来老人的声音:“小道士你先留步,老朽问你一个问题。”
周问鹤纵然不情愿,也只能回过身,从这里望过去,书斋之中满目昏黄,只有臧宗坐处灯火通明,老人斜倚榻上,仿佛阴司中的判命阎罗。
“小道士,你在楼观台多久了?”
周问鹤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据实相告:“差不多二十年了。”
昏暗中,又传来臧宗笑声:“你莫要误会,只是老朽从来都搞不懂你们这些僧道,所以每遇上一个,老朽都要问一句:你们日夜修持,为难自己,所求何事啊?”
周问鹤忍不住挠了挠头,对他而言,这根本不算问题:“我们楼观中人,追求各不相同。有为探求大道,有为扶护众生,只有贫道见识最为浅薄,皈依三清,只为有朝一日,能追随尹祖,飞登紫府……”
周问鹤话未说完,那头已经哈哈大笑:“你要成仙?”
“虽希望渺茫,亦愿一试。”周问鹤坦言道。
“那你可知,仙人是什么?”
这话却把道人问住了,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那边臧宗已经自顾自讲下去:
“‘仙’字拆开来,便是‘山中之人’,原本解释,就是这么简单而已,可偏偏历代庸才添油加醋,还编出什么天仙地仙,人仙鬼仙,要我说,荒唐大梦!”
天仙地仙之说源自道家上尊葛洪,却被眼前老儿说成庸才,周问鹤自然是不忿的,但念头一转,臧宗也不在玄门之内,与自己本非同路,与之争辩有何意义,想到这一层,他也就放下了。
“所谓成仙,无非当个‘山中之人’,要不要成,小道士你还须想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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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问鹤走出书斋,抬眼便看到了丁蘅,她似乎早就等在那里,瞧见道人就迎过来,还未及张口,眼神忽然变得仓皇不安,低下头匆匆与周问鹤擦肩而过。
周问鹤茫然站在原地,也不知该不该追上去,正踌躇着又看见侯师真定朝他走来。仅仅一日不见,侯师姐似乎又憔悴不少,眼中的忧虑也更胜昨日。
周问鹤正想寒暄几句,侯师姐已经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难晓,随我来。”
周问鹤听她语气严肃,知道并非跟自己嬉笑,不敢怠慢,急忙随着侯师姐,七转八弯来到一片僻静的廊下,此处往外,便出了灵都地界,抬眼只见一片山坡郁郁葱葱。
“难晓……”侯师姐神情焦急中带着为难,周问鹤还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周道长,我就长话短说,你被跟踪了。”
周问鹤一惊:“谁?”
侯真定面露愧色:“恕贫道不能相告,如今观中局势紧张,犹如千钧挂丝,但我这个大师姐却无从出手。”
侯师姐还在说什么,但周问鹤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转到她身后的山坡树林,距廊下十五步外的林中,正立着一个怪笑的女冠,这次因为站得近,周问鹤依稀能看清一些,只见她约莫二十五岁上下年纪,白肤黄髻,似有鲜卑血统。道人刚要出言询问,瞬转之间,她又消失了。
见此情景,周问鹤正在惊疑不定,忽然听见一声叹息,才察觉自己错神漏过了侯师姐刚才的嘱托。心下十分过意不去,急忙说:“若有什么贫道帮得上忙的……”
侯真定摇摇头:“道长你与虫鸣能保护好自己,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刚才对你说的话,你须记住。”说到这里,侯师姐正要离开,却又忍不住长叹一声,“我自幼侍奉公主,而今已三十多年,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从没被两位公主真正信任过。”
师姐走后,周问鹤急不可耐翻过廊栏,快步掠到刚才女冠所站之处。他蹲下身,在草地上仔细翻找,没过多久便发现了有人站立过的新鲜痕迹,这时道人才定了些心,知道那并非自己的幻觉。
正要离开,忽然看见原本自己与侯师姐相谈的廊下又走来十多名女冠,其中有几个正是前一日天井中遇到过的。此刻她们手中持着雷纹旗,腋下夹着五色大布,正排成一列从道人面前走过,再看那些法旗大布,其中有一些色泽明显比其它鲜亮许多,另一些不但色泽黯旧,还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
走在最后的四人抬着两口大箱子,她们路过周问鹤时还不忘朝道人处投来轻蔑一撇,仿佛在说:果然是霍小蛰的朋友,有廊不走非要爬上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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