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落时见你

　　手术前的这三天，像是被人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让人窒息。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被宋寒山带来的草莓香薰冲淡了些。顾纪筠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童话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宋寒山，飘向那个在病房里忙前忙后的身影。

　　宋寒山请了长假，公司的事全交给了副手，他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掰成了碎片，填进了照顾顾纪筠的每一个缝隙里。

　　早上天不亮，他就去食堂排队，买顾纪筠能吃得下的、软糯的小米粥，配着蒸得嫩嫩的蛋羹，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边。顾纪筠没什么胃口，吃两口就皱眉，宋寒山也不逼他，只是把碗放在一边，拿起削好的草莓，递到他唇边：“吃颗草莓，甜的。”

　　鲜红的草莓，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咬开一口，清甜的汁水溢满口腔。顾纪筠含着草莓，看着宋寒山眼底的红血丝，心里发酸，小声说：“你也吃。”

　　宋寒山笑着摇头，替他擦去嘴角沾着的汁水：“我不爱吃甜的。”

　　顾纪筠知道他撒谎。宋寒山不是不爱吃甜，是舍不得吃。他带来的那一篮草莓，颗颗都挑得又大又红，宋寒山一颗都没碰，全留给了他。

　　上午的阳光最好，宋寒山会把轮椅推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把顾纪筠抱上去，让他晒晒太阳。顾纪筠的身体很虚，稍微坐一会儿，就会觉得累，后脑勺的钝痛也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像针一样，一下一下地扎着。

　　每当这时，宋寒山就会蹲在他面前，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后脑勺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发丝，一点点渗进去，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疼吗？”宋寒山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顾纪筠咬着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想让宋寒山担心，可那股疼意，却像是生了根，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疼得他眼眶发红。

　　宋寒山看着他强撑的模样，心像被一只手攥紧，疼得厉害。他俯下身，把脸贴在顾纪筠的膝盖上，声音闷闷的：“对不起，纪筠，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替你疼。
　　对不起，没能护好你。
　　对不起，让你受这么多苦。

　　顾纪筠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宋寒山的头发很软，带着淡淡的洗发水味。他的指尖，能触碰到宋寒山紧绷的后颈，能感受到他身体里压抑的颤抖。

　　“不怪你。”顾纪筠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宋寒山，这不是你的错。”

　　是命运的错。是老天爷太残忍，不肯放过他们。

　　宋寒山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顾纪筠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透过薄薄的睡裤，渗进了皮肤里。

　　他的眼泪，比他的疼，更让人心碎。

　　中午的时候，阿姨会送来炖得软烂的排骨汤。宋寒山会把肉剔下来，撕成细细的肉丝，拌在米饭里，喂给顾纪筠吃。顾纪筠吃得很慢，宋寒山也不急，耐心地等着，手里还拿着纸巾，随时准备替他擦嘴。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撞碗碟的轻响，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吹过树枝的声音。顾纪筠看着宋寒山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眼下浓重的乌青，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哪怕短暂，也是偷来的幸福。

　　他多想，这样的日子，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下午，宋寒山会拿出顾纪筠的高三课本，给他读课文。顾纪筠的成绩不算好，尤其是数学，总是拖后腿。宋寒山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悦耳，读着那些枯燥的公式和定理，竟也变得温柔起来。

　　顾纪筠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声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渐渐觉得眼皮发沉。他的头，靠在宋寒山的肩膀上，呼吸均匀，像只贪睡的猫。

　　宋寒山低头，看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轻轻放下课本，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让顾纪筠睡得更舒服些。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顾纪筠的脸上，给他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宋寒山伸出手，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指尖划过他挺翘的鼻尖，划过他柔软的嘴唇。

　　他的小朋友，这么好，这么乖，老天爷怎么舍得，这么对他？

　　宋寒山的眼眶，又红了。他赶紧别过头，不敢再看，怕眼泪掉下来，惊醒了怀中人。

　　晚上是最难熬的。

　　顾纪筠的疼痛，总是在夜里加剧。那股钝痛，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得他浑身发冷，冷汗浸湿了睡衣。他不敢出声，怕吵醒宋寒山，只能咬着唇，蜷缩成一团，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可宋寒山总是能察觉到。

　　他像是装了雷达，只要顾纪筠的呼吸稍微乱了一点，他就会立刻醒过来。他会打开床头灯，昏暗的光线里，看到顾纪筠苍白的脸，看到他紧咬着的嘴唇，看到他眼角的泪光。

　　“纪筠？”宋寒山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连忙坐起身，伸手抱住顾纪筠，“是不是疼了？”

　　顾纪筠咬着唇，点了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疼……宋寒山，好疼……”

　　他的声音，破碎得像风中的落叶。

　　宋寒山的心，像是被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他紧紧地抱着顾纪筠，伸出手，轻轻揉着他的后脑勺，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他把脸贴在顾纪筠的耳边，一遍遍地说：“我在，纪筠，我在。忍一忍，好不好？忍一忍，就过去了。”

　　顾纪筠靠在他的怀里，哭得浑身发抖。他攥着宋寒山的衬衫，指尖用力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宋寒山……我怕……”

　　怕这无边无际的疼，怕这看不到头的黑夜，怕自己撑不下去，怕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宋寒山抱着他，一遍遍地吻着他的发顶，吻着他的额头，吻着他的眼角。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无比坚定：“别怕，我陪着你。我一直陪着你。”

　　长夜漫漫，疼痛如影随形。

　　宋寒山就这么抱着顾纪筠，从天黑，到天亮。他的手臂，酸得发麻，却舍不得松开。他怕自己一松开，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第二天，顾纪筠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宋寒山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眼底的乌青，比昨天更重了。他的手臂，还环着自己的腰，指尖微微泛白。

　　顾纪筠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伸出手，轻轻摸着宋寒山的脸，小声说：“宋寒山……”

　　宋寒山猛地睁开眼，眼底的疲惫，瞬间被惊醒后的警惕取代。他看着顾纪筠，连忙问：“是不是又疼了？要不要叫医生？”

　　顾纪筠摇了摇头，眼眶泛红：“你去睡会儿吧。我没事了。”

　　宋寒山看着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摇了摇头，笑了笑：“我不困。”

　　他又在撒谎。

　　顾纪筠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眼泪又掉了下来。“宋寒山，你这样……我心疼。”

　　宋寒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他伸出手，替顾纪筠擦去眼泪，指尖的温度，烫得顾纪筠一颤。“傻瓜，我没事。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没事。”

　　顾纪筠咬着唇，说不出话来。他只能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宋寒山，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第三天，也就是手术前的最后一天，张主任带着国外的专家，来病房里做最后的术前检查。

　　专家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态度很温和，他仔细地检查了顾纪筠的身体，又和张主任讨论了很久的手术方案。宋寒山站在一旁，听得很认真，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不停地写着，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细节。

　　顾纪筠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心里的恐慌，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

　　检查结束后，专家拍了拍宋寒山的肩膀，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放心，我们会尽力。”

　　宋寒山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谢谢。”

　　专家和张主任走了之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顾纪筠看着宋寒山，看着他手里的笔记本，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突然开口：“宋寒山，我想回家。”

　　宋寒山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怎么了？是不是在这里待腻了？”

　　顾纪筠摇了摇头，眼底泛着水光：“我想回家，想睡我们的床，想闻闻家里的味道。”

　　他怕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怕自己这一进手术室，就再也见不到那个充满了草莓香的、属于他们的家。

　　宋寒山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放下笔记本，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顾纪筠的手，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好，我们回家。”

　　他去和医生商量，医生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同意了。“只能待两个小时，下午必须回来。术前准备，不能耽误。”

　　“谢谢医生。”宋寒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回家的路上，车子开得很慢。顾纪筠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看着路边渐渐抽芽的柳枝，心里充满了眷恋。

　　春天真的来了。

　　阳光很好，风很暖，连空气里，都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

　　这样好的春天，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

　　车子停在楼下的时候，顾纪筠的眼睛，已经红了。宋寒山抱着他上楼，打开家门的那一刻，熟悉的草莓香扑面而来。

　　顾纪筠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这里是他和宋寒山的家。客厅的沙发上，还放着他最喜欢的毛绒兔子；阳台上的彩灯，还在轻轻闪烁；餐桌上，还放着他没吃完的草莓蛋糕。

　　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宋寒山抱着他，走到卧室，把他轻轻放在床上。这张床，很软，很暖，带着他和宋寒山的气息。顾纪筠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星星贴纸，看着床头柜上放着的、他和宋寒山的合照，眼泪，无声地滑落。

　　宋寒山坐在床边，替他擦去眼泪，声音很轻：“怎么哭了？”

　　顾纪筠摇了摇头，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面前。他看着宋寒山的眼睛，看着他眼底的温柔和疲惫，小声说：“宋寒山，抱抱我。”

　　宋寒山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他。

　　两人的胸膛贴在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顾纪筠靠在宋寒山的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里的恐慌，渐渐被一种温暖的情绪取代。

　　“宋寒山，”顾纪筠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我怕。”

　　怕手术失败，怕再也见不到他，怕自己食言，不能陪他过一辈子。

　　宋寒山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沙哑：“我知道。我也怕。”

　　他怕自己这一放手，就再也抱不到他的小朋友了。

　　顾纪筠伸出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衬衫，指尖用力得发白。“如果……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不准说这种话。”宋寒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起顾纪筠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溺死人，“顾纪筠，你听着，你必须回来。我在这里等你，等你一起看海，一起看日出，一起考上大学，一起过一辈子。少一分，少一秒，都不行。”

　　顾纪筠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眼底的坚定，眼泪掉得更凶了。“好……我回来……我一定回来……”

　　宋寒山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这个吻，很轻，很柔，带着淡淡的草莓香，也带着浓浓的泪意。顾纪筠闭上眼，伸出手臂，紧紧地环住宋寒山的脖子，回应着他的吻。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温柔而缱绻。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还有心跳的声音。

　　两个小时的时间，很短，短得像一场梦。

　　宋寒山抱着顾纪筠，走出家门的时候，顾纪筠回头看了一眼。他看着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家，看着阳台上闪烁的彩灯，看着沙发上的毛绒兔子，心里默默地说：等我回来。

　　车子缓缓驶离了小区，顾纪筠靠在宋寒山的怀里，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眼泪，再一次滑落。

　　宋寒山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得不像话：“乖，别哭。很快就好了。”

　　顾纪筠点了点头，把脸埋得更深。

　　他知道，这场手术，是他和命运的一场豪赌。赌赢了，他就能和宋寒山，一起看遍世间所有的风景；赌输了，他就会永远离开，离开他最爱的人。

　　他不敢想输的后果。

　　车子很快就回到了医院。

　　下午的术前准备，繁琐而漫长。护士来给顾纪筠抽血，输液，做皮试。冰冷的针头扎进皮肤里，顾纪筠疼得皱起了眉，却咬着唇，一声不吭。

　　宋寒山一直握着他的手，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

　　傍晚的时候，张主任来了，他看着顾纪筠，笑着说：“小伙子，别紧张。明天的手术，我们会全力以赴。”

　　顾纪筠点了点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谢谢医生。”

　　张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和宋寒山交代了几句，然后转身离开了。

　　晚上，宋寒山喂顾纪筠吃了点东西。顾纪筠吃得很少，他没什么胃口，心里的恐慌，像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宋寒山也没逼他，只是把碗放在一边，拿起毛巾，替他擦了擦嘴。

　　病房里的灯，被调得很暗。宋寒山坐在床边，握着顾纪筠的手，一遍遍地给他讲他们的未来。讲他们要去看的海，讲他们要去爬的山，讲他们要一起考上的大学，讲他们要一起过的、长长的一辈子。

　　顾纪筠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声音，渐渐觉得眼皮发沉。

　　他知道，宋寒山是在给他打气，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夜深了。

　　顾纪筠睡着了，睡得很沉。宋寒山坐在床边，看着他恬静的睡颜，看着他微微蹙着的眉头，心里的疼，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顾纪筠的头发，指尖的温度，温柔得不像话。

　　“纪筠，”他的声音很轻，像说给空气听，又像说给睡梦中的人听，“别怕。明天，我等你出来。”

　　窗外的月光，温柔而皎洁。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还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

　　宋寒山就这么坐着，握着顾纪筠的手，从天黑，到天亮。

　　他知道，明天的手术，是一场硬仗。

　　但他会等。

　　等他的小朋友，平安归来。

　　等他们的春天，真正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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