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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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服


      君华蹲下来,轻轻为她合眼。

      她没理会其他士兵,那些人举起了剑要自刎,她也没管。

      樗尤王在事态不对时已经逃跑,但只要她还在这片土地上,君华就能找到她。蛇妖的眼前一片空蒙,脚下传来的震动勾勒出奇异的画面,仿佛无数颗粒震颤连接而成的情景瞬间浮现。

      她冲向密林深处。

      ……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醒过来!”一声怒吼如惊雷转瞬而至,硬是把她劈醒了!

      “我让你死了吗你就敢死?!”

      许巢蓝茫然地睁开眼,看见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许巢蓝:“……”

      祁访枫面无表情地扯开她的甲胄。她一边处理伤口,一边没忍住破口大骂。她骂的什么许巢蓝听不懂,但看神情来看大概非常难听。

      “小枫,算了……”许巢蓝弱弱地说,她这个伤是治不好的,没必要消耗药材。

      祁访枫吼道:“闭嘴!这有你什么事,都给我老实点!”

      许巢蓝没敢再说话,将军乖得像只鹌鹑。

      祁访枫一边凶狠地包扎,一边恨恨咬牙:“谁说我治不好?!老娘三岁就开始背书不是为了你一句‘算了’了事!”

      阎王要你三更死,她先把阎王弄死!

      许巢蓝不敢说话,等她把伤病员都处理了,坐回来和她瞪眼时,才弱弱地找了个话题:“……阎王,作何解耶?”

      祁访枫:“……”她抓狂地扯住头发,喉咙里发出阴暗的嘶鸣。

      ……许巢蓝更不敢说话了。

      祁访枫又瞥了一眼通风报信的士兵,虎背熊腰的士兵猛地低“嘤”了一声。她冷静地回头,单手拧断了手臂粗的树枝。

      没事的。祁访枫想,她还有些小小的底牌。

      【“圣通王。”】祁访枫叫它,【“我要她们活。”】

      圣通王叹息一声,它说:【“你已经用掉了治疗的药剂。”】

      【“别给我整这些虚的,想点办法!”】

      【“天平。”】圣通王说,【“三架天平……天平的本质是平衡与交换,疗愈与痛苦等价。”】它又说,【“这些伤兵可以痊愈,但你要替她们承担痛苦。”】

      ……

      “等等!”

      “——不,你不能!”被逼入死角的樗尤王目眦欲裂,面目狰狞道。

      “你要什么?我——”

      君华没听那些求饶哭泣的声音,重剑只是轻柔地切出一阵风,平滑地切断了她的脖颈。

      ……原来,摄政王的脑袋也不比贼寇难砍。

      她提着一颗贵重的大好头颅返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她经过一片尸骸,走向了树林深处。

      君华没有回头看,那些三三两两靠着树木的士兵好像正坐下小憩,阳光斜斜垂落,为一场永恒的安眠送行。

      咦,奇怪,她们没死……?

      怎么一个个表情都那么怪?

      “……校官!校官!”

      君华转头看去。

      一个士兵面露喜色,焦急还没从她脸上褪去,此时又一气涌上后怕和庆幸,显得古怪极了。她一路跑过来,眼里含着泪:“校官,校官,我们想好了,我们——”

      她忽然像被掐住嘴的鸭子,哑了声。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君华手上的“猎物”,茫然地比画了两下:“这,这——”

      君华恍然大悟,把人头递给她:“东西我带回来了,拿去祭拜你们的家人吧,记得稍微躲着点其他人。也别告诉她们我偷偷出去了一趟。”

      士兵看着她,不说话,忽然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君华吓得手一松,人头都掉了!

      ……不是,这是怎么了?

      还来不及细想,君华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了。

      ……

      士兵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装了碗汤,放到脸色苍白的祁访枫手边,然后一溜烟跑了。

      祁访枫没说话,眼神像海啸过后的沙滩一样平静。

      她想,“昏迷”这个词的属性不应该只有名词和动词。它应该有另一种全新的概念,在这个概念里,被运用这个词的场景带着“接龙”的含义。

      桑非云忽然凑过来,她说:“祁姐姐,吃饭。”

      祁访枫就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汤,她把碗搁在地上,明明一点动静也没有,关注着她的人却齐齐一哆嗦。

      桑非云平淡得很,大概是傻得看不懂气氛。

      祁访枫已经维持这副姿态大半个早上了,谁也不敢说话。连最爱倚老卖老的老仆人都不吱声,不敢去抢些好处来。司月抱着柳观棋,不知能说什么,边上还有三只嘤嘤叫唤的小老鼠。

      整个队伍只有这三只小的敢出声。

      桑非云在一片死寂中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开始自觉熬药照顾病人。不少人像惊醒一样忽然有了动作,外出打猎,收拾营地,四处采药,但就是没人说话。

      到了中午,祁访枫终于说话了:“吃完饭就启程。”

      这句话似乎打开了营地的话匣,队伍渐渐有了说话声。祁访枫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冷静地吩咐任务、安排人手。

      计划着“复仇”的那些士兵尤为听话,没了主心骨的队伍又立起来了。

      一位士兵的家属染了病,渐渐吃不下东西,脸颊凹陷,面色蜡黄。她的精气神萎靡了,整个人身上泛着恶臭,有了精神就愤怒地咒骂,或哀哀地哭泣。

      没人嫌弃她,因为这样的例子他们已经见了许多回了。要不了多久,她也会死去。埋在他们前进的路途中,除了埋葬她的土地,谁也不知道她在哪。

      祁访枫用蒸过的布条蒙着脸,一口一口地给她喂药。等人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又端来煮得软烂的肉糜,尽可能地喂一点。

      月上中天时,搏命挣扎了几息的家属还是咽气了。她最后一次高举手臂,嘴里发出不甘的呼喝,那只手无力地垂下。士兵神色麻木地把她从板车上背下来,放进了白日挖好的坑中。

      泥土盖住了尸骸,又在第二天被车辙碾过。

      队伍里的病人越来越多,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减员。或许是妖族顶不住魔气的侵蚀,或许是大片尸体腐烂引起的瘟疫,死亡一直笼罩在他们头顶。

      是日,祁访枫支起膝盖,坐在许巢蓝身边。

      她问:“你还想殉主吗?”

      许巢蓝说:“我既效忠……”

      效忠个屁。祁访枫想。

      “你为何向她效忠?”她问。

      图她干啥啥不行内斗第一名,图她为求生献祭数千生民,图她罪该万死罄竹难书?祁访枫很想把这几句说出来,但她忍住了。

      许巢蓝沉默不语。

      “如果这就是你的忠诚,如果违背誓言的不忠是罪行,”祁访枫轻声道,“等你下地狱受罚,她都在油锅里炸酥了。”

      许巢蓝继续沉默,祁访枫说:“但如果你要死要活,是因为齐桧璃……”

      神威将军当年到底是何等风采,能让她的士兵甘愿为她赴死?

      这个话题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祁访枫忍住了冷笑。

      无论齐桧璃出于什么原因走入歧途,她屠了二十七城都是不争的事实。等樗尤王下了地狱,这对阴间君臣倒能在油炸时拼个锅。

      ——但话不能这么说。

      “你确定她在地狱看见你,能笑得出来?”

      祁访枫起身,背对着她。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你抬头看看,回头瞧一瞧吧。

      神武军的士兵在树丛里,在岩石后,她们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在战场上,在火枪下,她们安静地凝望着。

      活人忍着泪,只哀哀地望她;死者没说话,却坚定地拒绝。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伸来无数只手,推着她……那些模糊的面孔摇摇头,七嘴八舌地劝着。

      有人忽然哭了。

      她喊得人心碎。

      “将军,将军呀……”

      千千万万张面孔合为一体,声声泣血。

      “此间不当来,归去,归去……归去!”

      祁访枫立在她身前,旋身横剑,潸然泪下。

      少女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眼眶通红,哽咽道:“将军没了姐姐,我又何尝不是!”

      “将军病了,就要丢下我吗?”

      “为她一个死有余辜,恶贯满盈的,就要舍了我们吗?!”

      剑刃抵住少女的脖子,她泣不成声,眼泪和血珠一齐滚落。

      神武军幸存的士兵也跟着哭起来,她们远远地,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们的将军。

      “将军呀……”

      许巢蓝静静地看着她。

      那些面孔清晰不已,清晰到把她所有回忆冲淡。

      良久,她伸手,从她手上拿过那把剑。

      数不清的,漫山遍野的身影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

      祁访枫帮着分发食物,正要拿起碗继续盛汤,却见眼前没了排队的人。她不由得一愣,仔细看了看陶碗的数量,再对比最近减员的人数,忽然有些无力。

      “……姑娘?”有人小声地喊她。

      祁访枫回神,发现周围站了几个士兵,疑惑道:“嗯?怎么了?”

      黧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您也注意到了吧?那几个人还没走远,要不要我去带她们回来。要不然直接干掉她们也许,把人头带回来吓唬吓唬剩下的人.......”

      黧说的是这些天悄悄脱队的士兵。那基本是她大姐手下的士兵,尤其是原本属于童雅的那部分。

      黧不确定地又叫她一声:“姑娘?可要我取她们性命来?”

      对于妖族来说,一个家族的当家人不能管事,就由下一代长子带领。若是没有长子或其年幼,就由当家人的直系姐妹管家。没有姐妹,就算上旁支远支,而旁支的成年人继承优先权在其儿女之上。

      她就是君华和若木的妹妹,谁也挑不出半点刺。

      至于人类这个身份,对于朝不保夕的底层妖族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只要能让她们活着,活得好好的,别说是人类,就是只只会喵喵叫的真猫那也无所谓啊!

      现在,君华的士兵归她管了。

      祁访枫的手不自觉抽动一瞬。在很久以前,她看过一些关于棒球的笑话,那是她根本没心情去打什么棒球,但现在她握住了一根棒球棍。

      人类思考着,眼下青黑一片,视线一片朦胧。她的呼吸渐渐微弱,连眼睛也闭上,似乎是疲倦到睡着了。

      黧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再叫一次。

      人类忽地醒来,她晃晃脑袋,叹了一声:“也犯不着就杀了……”

      许巢蓝走过来了,也露出不赞成的眼神。

      面对二人的劝诫,祁访枫坚定拒绝:“她们为什么走我们难道不知道吗?无非就是觉得跟着这一堆老弱病残的队伍没有前途,这种人强留也不会归心,我们现在也没时间和她们掰扯。与其花时间去对付她们,不如给队伍多打点食物呢。”

      留下吧,祁访枫可没自信能让她们心服口服。要是她们心存不满半夜给她来一刀,那乐子就大了。只有千日作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亲手杀一个人,和下令杀一群人是不一样的。或许未来某一天,她见识了更多残忍,就会把今天的思考都丢开,也变成一个“杀伐果断”的人。但现在她还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做不到轻飘飘一句话就杀了她们。

      祁访枫吩咐道:“一会你帮我个忙,把大伙都叫来,我有些话想说。”

      黧点头,就要去招呼人,祁访枫又叫住了她。

      士兵恭敬道:“姑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祁访枫看了看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没什么,我就是想说句谢谢,这些天都是你们照看我,真是麻烦了,谢谢你们。”

      黧愣住,不自在地搓搓手,笑得局促:“姑娘这话说的,本来就是我们应该的。”其余人也是一脸不好意思,还有几个别过脸去,心里过意不去,没敢去看她。

      有个士兵艰难道:“要不是为了我们,校官也不会……”

      她低下头,众人都说不出话,眼中隐约可见泪花。

      祁访枫听见了一声啜泣,心里再次叹气,宽慰道:“怎么就是你们的错了,要不是阿姐也自己同意,你以为你们加起来能拗得过她?”

      “再说了,”祁访枫冷笑一声,“要怪也得怪樗尤王那个畜生。自家家人平白被害了,怎么还是我们的错了!”

      几个士兵听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她的表情和语气太过自然,观念也十分朴素直白。

      杀人偿命,她一条命够换几千人吗?

      祁访枫想起来就火大,情绪一激动,心口就细细密密地疼。

      祁访枫忍了忍,没吭声。

      等士兵离去,许巢蓝问:“你打算怎么做?”

      祁访枫打量着她的身量:“将军,你借我用一下。”

      许巢蓝茫然:“嗯?”

      祁访枫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肩上,适应这个比君华肩膀更高的视角。许巢蓝心惊胆战地护住她,稍一晃动,祁访枫倒吸一口冷气。

      祁访枫捂着心口,脸色一阵阵地发白。

      【“我……”】圣通王出声了。

      祁访枫很不耐烦:【“你早劝了,我知道,闭嘴!”】

      圣通王委委屈屈地闭嘴了。

      众人齐聚,祁访枫看着她们,没由来地想笑。上次坐在谁的肩头,还是君华带她去逛街……那能怎么办,天凉好个秋呀。

      她面色如常,高声道:“这回我把大家伙叫来是想说件事。首先,相信大家也知道了,我们队伍里有人离开了。”

      她用词委婉,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指的不是那些病逝的人。当下就有人变了脸色,有人是不忿,有人是不安。

      祁访枫视若无睹,继续说:“我也不是来对她们喊打喊杀的,更不是拿你们问罪的。”

      “这个队伍,是要往西北走的。我阿姐已经告诉过你们了。西北寒苦,不比中原富庶。诸位还有想留下的,也可以留下。”

      话音刚落,一个士兵就急了:“姑娘!”

      祁访枫认出她,这人和黧关系不错。人类示意她继续:“怎么了?”

      士兵焦急道:“校官几次三番救我们的命,您又一路照顾我们,就算人病得只剩一口气都没放弃过我们的亲人。我们岂是那帮忘恩负义之人!”

      她一说完,有些躁动的队伍就安静了许多。

      不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的,此刻都整整齐齐看向了祁访枫。

      祁访枫笑道:“姐姐好心,我在这谢过了。只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忘恩负义一词未免太过。这一路走来,诸位对队伍的照拂都是有目共睹的,大家互帮互助,不是一家人也亲如一家了。”

      “大户人家还知道分家,多开几支免得遭了横祸就此断绝。她们也就百来口人,我们这个家有这么多人,有人留下来经营,来日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到时在西北混得落魄了,还能回来打秋风呢。”

      她说得轻松,众人也笑起来。

      祁访枫接着道:“我阿姐救人,她昏迷后诸位也多番相助,打猎寻药、轮番守夜,这都是辛苦活,要我一个人来可早把我累死了。大家说到底了,也不曾有谁真欠谁一笔债。要真让她知道我在这挟恩图报,怕是要狠打我一顿。”

      “樗尤王已死,校官这官职是她封的,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也不必论是什么校官士兵了。愿意留下的,自是一道走的家人。想走的,当然也还是一家人,只不过替大家‘开枝散叶’罢了。”

      她说完,留了些时间给众人思考。等到时间差不多,又开口道:“当然,我话也先放在这。一户人家总是要有一家之主的。我两位阿姐都比我合适,但她们现在都还昏着,我就先担了这个责,接下来由我带大家走,有谁有指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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