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艾尔你怎么了？你起来用点力，我扶你回房间。”季兰榆费力拖着腿软的艾尔，还好她力气大，抱着艾尔让他靠在了肩膀上。

　　温热的鼻息侵袭她的脖颈，这让她感到不自在，侧头看向怀里的他。

　　而一双红了的眼睛准确无误地撞入她的眼帘，面色苍白且神色恍惚，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乞求怜悯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嘴唇一紧，他再也忍不住，发紧的喉咙发出呜咽，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眼泪随即夺眶而出，在脸庞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泪痕，滚烫的泪水离开他的脸，划过空中，最后砸在季兰榆的手背上。

　　烫得季兰榆的手指一抽，眉间尽是担忧，“你说话，艾尔，你跟我说好吗？”

　　寝宫就在面前，一路走来并没有遇到其他人，但是艾尔的状态的确不适合被别人撞见，她急忙腾出一只手打开房门，进去后又将门落锁。

　　“季兰榆，去沙发上就好。”艾尔止住泪水，终于张嘴说话，手指一抬指向了沙发。

　　身体不再无力，逐渐恢复了力气，只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当时会全身发软，他想，也许是他觉得他可以依靠的人来了，才卸下了那股支撑的劲。

　　现在躺在沙发上的他任人摆布，但眼前这个让他放下戒备的人是季兰榆，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季兰榆找到药水和外伤处理的药品后，直接盘腿坐在了地毯上，地毯厚实又柔软，她并没有任何异样。

　　“我自己来吧。”艾尔右手撑在沙发上，作势就要坐起来。

　　肩膀却被季兰榆按住，“你不要动，让我来吧，你现在先把这瓶药水喝了。”

　　他也就不反抗了，药水下肚，效果显著，他感觉自己舒服了许多。

　　季兰榆正在细心地擦着有些干涸的血，怕他会疼，还轻轻吹气缓解药水带来的刺激。

　　每一个动作都落入艾尔的眼里，他看得失神，垂落的头发在她的眼侧，他好想伸出手为她挽到耳后，可怯懦给手施了魔法，僵在腿边。

　　指尖在缠绷带的过程中总是无意识地擦过他的脖颈，伤口本是不疼了，可现在却是麻麻的，也许是和心脏连着，连心脏也麻麻的。

　　他终于意识到他看了季兰榆有多久，久到星辰偏离航线，日便不是日，月也不是月，待到情意萌芽出土，日月就甘之如饴般呈现出来。

　　害怕被季兰榆再次远离，他匆忙低下头，视线只敢落在她的手上，修长的手指在脖子侧边灵巧地打了个结。

　　季兰榆看着洁白无瑕的绷带出现在艾尔的脖子上，心底的烦躁一点一点冒了出来，只觉碍眼。

　　“季兰榆……”

　　“艾尔你……”

　　两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同时开口。

　　“我想问的，你想和我说吗？”季兰榆如墨一般的瞳仁映着艾尔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她从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艾尔德里克自己说出来。

　　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别人不主动说起的事，她也不会主动去问，与其说是克制不如说是距离感，可如今，面对艾尔德里克，她亲手打破了她的克制。

　　山涧的风终于还是吹到了少年的身边，带着她特有的香气，安抚了他一遍又一遍。

　　少年的不堪与痛苦藏于黑暗之中，无人可觅，无人可寻；远方的少年，宿命是游离且破碎，梦中的神明触手即破灭，沼泽腐朽的泥泞能否开出玫瑰，庸俗的他没见过，也没见过神明。

　　季兰榆说的话听得他心里一阵发酸，有人问他想不想说，还把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里，并告诉他这十几年来的顺从都是盲目的，最后，她拽着他的手将他拉出黑暗。

　　神明想要的，他都给。

　　艾尔坐起身来，让季兰榆坐到沙发上，拿出怀里的匕首，拔出刀鞘，刀刃上没有残留一滴他的血，却反衬出艾尔此刻深沉的眉眼。

　　拔出的瞬间，刀晃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季兰榆没有躲避，早在她送匕首的那一日她就有所准备，看来还是准备得少了，没有想到他会用在自己身上。

　　“季兰榆，我这十几年不堪的人生，你会愿意听吗？”他甚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都不敢去看季兰榆，想必自卑在他心里生了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刀身。

　　季兰榆怕他一不小心又伤了自己，夺过匕首塞回了刀鞘里，轻轻地丢在桌上，“你说我就听，什么样的我都愿意，你不想说我也不强求。”

　　其实心里很早就开始怜惜这个孩子了吧，季兰榆，你扪心自问一下，如果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他自己去做，都不知道还会给他自己带来多少伤？

　　想到这，她叹了一口气，太阳穴胀得慌。

　　“我愿意说，我愿意跟你说。”艾尔手里少了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只好攥紧手指，紧张地看着季兰榆，生怕她又不想听了。

　　一只靠枕被塞进了他的怀里，季兰榆温柔着声音说：“我就在这里，你想说什么，想讲多久，我都一直在这。”

　　艾尔德里克的回忆不多，因为大多重复，重复的在密室里被打得暗无天日。

　　听别人说，母亲因为生了他之后落下病根，在他还没有形成对母亲最伟大的记忆时，母亲在他刚一岁的时候撒手人寰了。

　　他脑子里连一星半点关于母亲的记忆都没有，这是让他最可悲的一点，可即使这样，他对母亲的思念仍旧犹如波涛骇浪，不断席卷着他的五脏六腑。

　　后来，阿卡修斯掩去了表面的悲伤，没过多少天就迎娶了现在的王后阿贝伊拉，在他两岁时，妹妹奥布莉出生了。

　　艾尔至今都不明白，阿卡修斯对母亲的爱到底有多深，为什么很快迎娶了新王后，却又以母亲为由来打他，脸上则是悲痛欲绝的神情。

　　两到六岁，是最轻松的几年时光，只是被阿卡修斯冷淡对待，他只能活得谨小慎微，那个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亲生孩子，哥哥和妹妹就能得到父亲的爱和关心，而他还要渴望一个温柔眼神的垂怜。

　　直到六岁的某天夜里，所有对父亲的期待都被拉进了那间密室里，哭泣、惊声尖叫、求饶声都没有唤起父亲的良知，阿卡修斯的嘴里一直说着，‘给你母亲赎罪，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你是地狱来的恶魔……’

　　所以他才会潜移默化地以为他真的是害死母亲的凶手，到后来，他再被打的时候，也就不哭不闹了，他天真地以为阿卡修斯有多爱母亲，就有多恨他，直到今夜他才醒悟，那不是爱也不是恨，全部的一切都只是阿卡修斯为了发泄内心的暴戾而找的理由。

　　这却让他被苦苦地被锁了十一年。

　　“季兰榆，我今天没有被打，你觉得我厉害吗？”艾尔德里克的眼角微微湿润，鼻头也红了，可他却努力扯出一个笑脸。

　　“艾尔，我给你的匕首是用来保护你的，不是用来伤害你自己的，如果这样的话，它就失去了作用。”

　　季兰榆：原谅我这一次无法给你肯定，因为你实实在在地伤害了自己。

　　“可是你也没有办法对吗？你只能选择这样做是不是？”

　　十七年的人生就这样真实而又残酷地剖析在她的面前，不可能没有触动，虽然她早就猜到了阿卡修斯对艾尔的这些所作所为，可是这一切从艾尔的嘴里说出来，却又给她身临其境般的感触。

　　季兰榆拧着眉心，也许从现在开始她再也没有办法不去关注艾尔，内心湿漉漉的就像下着一场黏人的细雨，荡起一圈圈涟漪。

　　你只能这么做了是不是？季兰榆的每句话都能够轻易让他酸涩，又给他温暖。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泪水再次一瞬间决堤，喉咙间尽是压抑的抽噎，眼眸里只有季兰榆。

　　艾尔说：“我没有办法，季兰榆……我太笨了，我，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来威胁他……”

　　“可这样是有效果的对不对？我只受了一点点伤……不对……不对，你是不是失望了？我做得不对，我犯错了……你说过的……你说过的是我……是我忘了，对不起，季兰榆……”

　　他害怕季兰榆对他失望，因为就像她说的那样，他用匕首伤害了自己，季兰榆说匕首不是这样使用的，他用错了，他错了。

　　情绪逐渐变得激动，抽噎让他不能够完整地说话，胸口不断地起起伏伏，眼泪不停地滴落在怀中的靠枕，此时脸上是乞求的神情，仿佛季兰榆只要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就会心碎而亡。

　　这样的艾尔她从来没见过，是陌生的，可他痛苦的过往表示无论他现在如何崩溃都不为过，季兰榆不想擦干他的泪水，她知道他此刻需要发泄。

　　难以名状的心痛化作一声沉痛的叹息，她抬起手放在他的背上，轻柔地从上至下安抚着，“艾尔，冷静一些，你不用对不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在那个时候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呼吸慢一点不要这么急，你可以哭泣，因为这是正常的情绪，但是不要这么急促地呼吸好嘛。”

　　“坚持了这么久你一定很累对不对，那么多痛苦的事压在你身上，你很厉害，艾尔你听我说，你很厉害。

　　他打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把生活中遇到的所有不顺都发泄在你身上，他被自己的戾气吞噬了，然后又把它们刺向你，这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你的母亲如果知道你的痛苦，她会有多心疼呢？又会抱着你流泪多久呢？她不会怪你的，艾尔，你不要因此而自责。

　　你永远都不要活在他的诅咒里，请亲手斩断枷锁好嘛，你值得被温柔对待，你的未来是充满希望的，是美好的，请务必让自己强大起来，我相信你。

　　你看着告诉我，你有困惑，浑身的伤痛，那你有恨吗？”

　　在季兰榆的安抚下，艾尔慢慢冷静，手背抵在嘴唇前，依然呜咽，“季兰榆，我被困在那间密室整整十一年。”

　　我怎么不恨呢？

　　季兰榆停下背上的安抚，将他的嘴前的手拿下来，一根根手指掰开放在他的手心里，冰凉的匕首从桌上换到了他的手里。

　　季兰榆用她的掌心包紧了他的手，握住匕首，“那就继续握着它吧。”

　　艾尔怔怔地看着交叠的两只手和匕首，他的心倏地加快了速度，他完全知道季兰榆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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