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又是一年深秋，朝阳初升，茂州陀城外已经打得遍地狼藉。

　　昨夜丑时，吴丹赫亲率旗下太平军三千主力精锐趁夜自西北角悄悄渡河，直攻陀城，与此同时，他的另外两名心腹则各率一支突击队自东、北方绕小路进发，与吴丹赫一同对守备放松的陀城发起猛攻。

　　夜幕中，双方开打。待旭日高升时，陀城守军指挥官眼见大势已去，自家头头也不知所踪，便率队扭头回撤，打算逃走。

　　可就在他转头的下一刻，对面太平军中杀出一名身骑棕马的银甲骑士，因头盔遮挡，看不清面容。只见他纵马直追敌军将领，边追边搭弓瞄准对方。那敌将回头看得清楚，下意识弯腰躲避，谁知这银甲骑士的箭向着敌军将领的腿部射去，一箭便中其大腿，对方应声翻身掉落马下。

　　这时，敌方将领身边还有些亲卫试图搭救他，谁知那骑士连射三箭，箭箭皆中其左右。敌将身边众人皆知这银甲骑士必为对面大将，再不敢逞能，保命为上，撇下他们的将领四散奔逃。

　　陀城守将一面痛骂手下忘恩负义，一面试图站起来。可就在瞬息之间，银甲骑士已经纵马上前。就在战马来到陀城守将身后那一刻，他手中长刀便落到了对方的脖颈上，人头应声落地。

　　那骑士在马上一弯腰一伸手，用长刀勾起敌军将领的头颅，抓在手中，转身高高举起将其展示给身后的士兵们。

　　坐镇阵中央的吴丹赫自然也开到了，不禁大喜，令士兵擂鼓，高高举起手中马鞭大喊：“将士们，敌军已败，随我杀入城中！”

　　众人见已得敌方将领首级，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在吴丹赫的带领下闯入弥城。

　　这时，弥城外的军队已然溃散，城内的守军历经几番头领更迭和长期内斗，早已不抱希望，便在城中将领的带领下投了太平军，倒也免去了一场厮杀。

　　这场战斗结束的比吴丹赫预期的要早，毕竟陀城也算个守备森严的大城。出兵前，他预备的粮草刨去路上吃的，是能够撑上二十日的量，只因他担心陀城之战最坏的结果会演变成持久战，好在事情还是朝着有利于他们太平军的方向发展。

　　陀城之战已进入收尾阶段，吴丹赫带领主力部队入城，他的一些心腹将领伴随左右，其中就有与他相识于微末的老陆。

　　如今老陆是吴丹赫手下第一得力猛将，二人便走便讨论这场战役。

　　“嘿，这陀城还真是易守难攻，坚固异常。我方才摸了一把城墙，可真够厚实的。”老陆感叹道。

　　吴丹赫道：“所以当初没有先取陀城就对了，咱们先拿下茂州西南，再放冲锋队自陀城后方冲击，咱们主力则在正面，形成夹击之势，如此是最不耗费人力的法子。”

　　老陆不住地点头：“得亏有那两支小队冲杀过来，打乱了他们的节奏。还是大哥你英明！不过...雪琅那小子一上战场那可是真狠哪，哪里看得出是个半大小子，嘿。”

　　吴丹赫笑笑不言语。

　　这时，一个士兵过来交给老陆一封文书，在吴丹赫的默许下，老陆拆开信件低声读了一遍，接着与吴丹赫对视了一眼。
　　吴丹赫摸了摸下巴：“说来也怪他们气数已尽，城中人心不定，各有所图，倒便宜了我放进去的探子，让他们好一番施展。若此时此刻陀城守备仍是颜大人，城内断不会如此四分五裂，我也就不会轻易冒这个险大动干戈了。”

　　老陆嘿嘿一笑：“他们作茧自缚，怪得了谁？”

　　吴丹赫点点头：“倒是雪琅这仇，忍了这么久，终于能在今日还报了。”

　　说完，他便率部众直接往陀城官署去了。他打算将陀城作为自己下一个重要据点，自然有数不清的事需要打点。

　　大战刚刚结束，各处凌乱不堪，先入城的太平军按各自所属划分位置，坐地休息，生火造饭，抚慰饿了一夜一日的肚皮。好在陀城物资还算丰富，找吃的并不难。

　　城中最大饭庄的老板早就跑了，倒便宜这些累死累活的士兵，当机立断征用了他们的锅碗瓢盆做起饭来。正当士兵们洗菜颠锅烧火忙忙碌碌时，方才那个单骑取敌将首级的骑士快步走过来。周围士兵多与其招呼，倒像是跟他熟识的样子。

　　那骑士走进后厨，在烟雾缭绕中取下头盔，露出一张俊美的脸。秀眉平而浓长，鼻梁高挺，双目不再像幼时那般圆润，反而眼角内勾外扬，远处望去，倒向是一对晶莹剔透、羽翼状的宝石镶嵌在眉下。美中不足，他并未完全长大成人，面容举止中仍带着少年情态，在他身上沾满血污的盔甲的映衬下，反而显得他这穿梭在残酷战场中俊逸青春的身影有那么一丝丝令人不安。他是这样年轻，又是这样老于厮杀，仿佛手握刀剑多年。此人正是雪琅，经过一年的搏杀，不知经历了大大小小多少场战斗，他似乎又长大了许多，可他在心中仍嫌自己不那么像大人。

　　雪琅捧着头盔略带焦急地走到灶台前，对掌勺的那几个道：“好大哥们，快给我点吃的，饿死我了！”

　　其中一个厨子笑道：“校尉您稍等，我们这正经饭食还没做成呢。”

　　雪琅摇头：“无妨，有干粮和水就成，我真是饿的受不住。”

　　厨子知道他自昨日傍晚便彻夜奔袭，又逢大战，只怕有六、七个时辰没正经吃东西了，闻言连忙拿出一个热乎乎的饼子和一小碟腌菜：“校尉别嫌弃。”

　　雪琅一笑：“好得很，我等不及了。”

　　说着，他便走出后厨，坐在后院休息吃饭的士兵中间，大口吃起来。

　　所以，当老陆一路找到饭庄，走进后院，便看到他家仲小兄弟坐在地上，捧着个快有他脸大的饼大吃特吃。

　　老陆有些好笑，这小子到了最能吃的时候。他不挑食，也不拘荤素，有东西吃就使劲吃。那些饭食落入他肚中就像进了无底洞，不知去了哪儿。除开长了一截的个头，人还是瘦长瘦长的，不过倒也像他那个芦苇杆似的姐姐。

　　老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雪琅拽起来：“走，有急事。”

　　雪琅勉强吞下一口饼：“陆大哥，稍等，我马上吃完。”

　　老陆道：“哎呀，你赶紧过来吧。公事要紧，就算我能等，渠帅也等不及，快跟我走。”

　　雪琅被老陆拽得身子直往前倾，只能一边赶路一边吃他的干粮。

　　一路入了弥城衙署，这里早就被吴丹赫手下的太平军牢牢把持住。正厅上，乌压压跪了一大片人，只怕都是这次战役逮住的俘虏，上首则是吴丹赫。对方看到雪琅，便示意他上前。

　　雪琅拜过吴丹赫，解下武器，走到吴丹赫身旁，往下看去。这些人中，会不会......

　　吴丹赫道：“好了，这次可以了结你的事了。不过稍等，咱们还差一个人。”

　　没过多久，外面有人通报说孟夫人到了。紧接着，一个衣着简朴、气度不凡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吴丹赫孟晴颇为礼敬，请她在下手坐了，方道：“孟夫人，我虽是个大老粗，可我受过章大人的恩典，心中素来敬重他。我曾经答应你跟雪琅，若有朝一日拿下陀城，定要为章大人报仇。我素来是个言出必行之人，请看。”

　　说着，他那手指了指地下那一片人。

　　孟晴脸色苍白，她庄重地道：“多谢。”

　　接着，她站起身，走近地上跪着的人道：“黄义何在？”

　　下面一片沉默，吴丹赫的手下人上前呵斥一番，终于有人颤颤巍巍开口做了解释。

　　原来当初黄义狼子野心，引金州叛军入城，本是打算借外力杀了老丈人和绊脚石章守理，自己取而代之。可他却没想到，金州叛军也自有一番打算。

　　颜、章二人死后，黄义满心以为自己要坐陀城第一把交椅，却不曾想，人家金州叛军那边人多势众，岂会甘愿做他黄义的打手。因此，最终上位控制陀城的是金州那边的人，黄义闹了半日仍旧屈居人下。再加上金州军多出自西北，性情礼仪待人接物更为粗豪，与颜大人这样的守礼仪的读书人更不相同。在金州军将领手下，黄义的日子反不如前。

　　只是他没料到的是，自己早就成了弥城金州军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控制了弥城，黄义对他们来说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因此，颜、章二人死后不过一个月，当时的弥城守备便寻了个借口将黄义杀死，尸身曝市十日，一家老小，男女皆充入奴籍。
　　听到这里，雪琅失望至极，他抬头看向孟晴，二人眼中皆是绝望和无奈。章大人之死固然有外敌的原因，但主因就是黄义这个叛徒。若不是他，章大人起码不会死在陀城。

　　孟晴咬了咬牙：“黄义不在，当日被他引入城中的叛军总还在吧？”

　　身后的吴丹赫听懂了孟晴的意思，即刻着人捉拿黄义叛乱那夜引入城中的叛军，有一个算一个，尽数处死。

　　然后，孟晴向吴丹赫提出了一个请求：黄义的妻子是颜大人的女儿，在黄义叛乱后，其妻没多久也悲愤而亡。但她仍有子女，后受其父牵连被投入奴籍，不可谓不悲惨。因此，她希望将颜大人之女的遗孤解除奴籍，她愿意抚养他们。

　　吴丹赫听后颇受感动，当即同意。孟晴虽未能手刃黄义，却也算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她像脱了力一般坐在椅子上，想起自己年纪轻轻便遭奸人所害的丈夫，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雪琅站在一旁，手死死地握着。明明害死章大人的贼首皆已伏诛，可他心里却全无复仇的爽快。

　　因为他知道，还有一群小人躲在江州，舔舐着章大人和无数无辜的芦县百姓的血，洋洋得意地活着。

　　他要他们偿命。

　　但没关系，不急于一时，他会一步一步来。

　　吴丹赫既已打下茂州大片土地，下一步便是东进。东进，就一定要进江州。

　　占领弥城后，吴丹赫的下一步策略便是在年前占领茂州北部，然后以物产丰富的茂州为新的据点。待弥城形势稳定后，他便下令大部队自鹏城迁往弥城。

　　重新调整过两地布防后，吴丹赫指派一名心腹担任鹏城守备，自己则带着自己的全套班子迁往弥城，其中自然少不了仲雪琅。

　　深秋寒风中，雪琅和老陆有些兴奋地等在弥城城门外。今日他们好不容易等到轮休，匆匆忙忙跑到野地里等着，为的就是接他们的家眷。

　　老陆成家多年，想到自己马上要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就得意地挤眉弄眼，越发显得猴相。看一眼旁边长得快赶上自己的雪琅，想起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老陆闲着没事便要磨牙，就贼笑着撞了他一下：“你也到岁数了，赶紧找个婆娘是正经。你有没有人，没有我帮你托人相一个？”

　　雪琅忍着不耐，笑笑：“我家穷，人家姑娘看不上我。我想先做出一番事业来，其它的将来再说。”

　　老陆嗤笑：“哟，打得是大丈夫何患无妻的算盘啊。你小子刚升官，现在正经都尉一个，坐到这位置还不够？你难不成还想尚公主？”

　　“我不配，我不配。”雪琅做了个求饶的姿势，然后一眼扫见远处的牛车，便拽着老陆兴奋地道：“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这回换雪琅等不及，拖着老陆迈开步子跑向远处的车队。来到队伍前，他焦急地寻觅着某人，然后便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舅舅，舅舅！”

　　雪琅循着声音一下子就锁定了桂圆的位置，她正坐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怀里，那个女人看到雪琅便拼命朝他挥手。

　　在鹏城的一年，春雨的气色好了许多。她就像一棵挺拔的树，哪怕经过风吹雨打，只要给她平和的环境让她有机会扎入土地吸收营养和雨露，她总会恢复过来。

　　姐姐的脸色好了许多，恢复了些许红润，只是下巴还是尖尖的。她柳叶眉下的桃花眼亮晶晶的，看到雪琅便弯成一双新月。
　　雪琅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并不知道自己瞬间便闹了个大红脸，直愣愣地跑到春雨的车前。

　　“来！”春雨喜气洋洋的，将桂圆塞给雪琅。

　　桂圆从小就喜欢看长得好看的人，又见是最溺爱自己的舅舅便大呼小叫，伸着小短手一把搂住他。雪琅牢牢抱紧桂圆，把脸埋在她的小肩膀上掩饰自己的紧张，却仍止不住地用余光悄悄看春雨。她虽还是瘦，却明显比以前有力气了，扶着牛车边缘便轻快地跳下来，然后拍拍手，抬头看向雪琅，二人相视而笑。

　　“姐姐，一路辛苦了。”雪琅道。

　　春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拍手道：“军中又不短你吃的，怎得又瘦了呢？”

　　雪琅连忙道：“我不缺吃的，每顿吃的都很饱。渠帅从不亏待我们，每月还能吃上好几次肉。”

　　春雨听到肉惊喜地笑了笑，上前捏了捏雪琅的肩膀，不住地点头：“哎哟，还是得吃肉啊，身板子还是结实了。”

　　雪琅抿了抿嘴，有些窃喜，索性光明正大地盯着他姐姐看，全然不知桂圆已经认真地开始吃他的头发。

　　“又乱咬东西。”春雨嗔怪着拍了一把桂圆的屁股，想把她从雪琅怀里接过来。

　　雪琅退了退：“我抱着她吧，好久不见，怪想的。”

　　“那你就受累了，这小家伙越发重了。”春雨乐得撒手。

　　雪琅应着，着卫兵将春雨的一些随身物品带上，大件行李暂留车上，姐弟二人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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