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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
马车疾驰至宣阳坊,杨宅外仍是肃穆寂静,门口站满了金吾卫。
姜至下车径直随探子步入内宅,一路穿过主院,最终在库房前停下。
门扉半掩,门锁已被撬开。姜至缓步迈入,一眼扫过四周。
库房内,柜架、箱笼仍大致保持原位,但许多箱子已然打开,内部空空如也。然而,那些分门别类整齐陈列的玉器、珍珠、珊瑚、翡翠……却件件无损,依旧静静地摆放在原处。
被搬走的,是大量金铤以及锦帛。
“禀少卿,”司直见他到来叉手道,“宅中被人劫掠,但劫匪十分挑剔,金铤和锦帛全被搬走。价值更高的宝石玉器却一件未动。昨夜混乱,守门之人并未察觉是何时被搬走的。”
姜至目光微沉,缓步走至一处摆放羊脂玉璧的案前,沉思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这不像是单纯的劫掠。真正的匪徒若是适逢混乱、见财起意,理应见什么拿什么。黄金虽贵重,可这几块羊脂玉、东珠、红蓝宝石,哪一样不更珍稀?”
姜至缓缓踱步,指腹轻轻拂过一张雕花案几,木纹细腻,隐约还能看出曾经摆放过器物的痕迹:“行动迅速,显然事先对杨宅的情况了如指掌。”
司直亦是面色凝重:“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有能力将大批金铤和锦帛迅速运走……可少卿,黄金好理解,他们为何要锦帛?”
“锦帛能快速变现。大唐虽以铜钱为主,但锦帛亦是重要的流通财富,变卖时不会引人怀疑……更重要的是,它不像玉石、翡翠那般独一无二,难以追查。”
姜至目光忽然一顿,低声重复了一遍:“……不像玉石、翡翠那般独一无二……”
他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库房内整整齐齐的珍宝上,那些原本“该”被劫走的稀世珍玩竟毫发无损地留在原处。
“……原来如此。”
姜至轻轻吐出一口气,唇角微微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下难办了。”
司直沉思片刻,提议道:“命人蹲守城中各大钱庄、布行,勘查是否有不寻常流入市场的大量锦帛如何?”
姜至轻笑一声:“查不到的。杨太府之死确为自杀。至于那些仆役中了什么毒,还有是谁盗走了如此大量的钱帛,接着查,随我回寺上奏。”
“少卿……”司直凑近半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为难,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惯有的滑溜。
姜至目不斜视:“有话便说,查案为重,何须吞吐。”
“那……属下可就真的斗胆了?”司直一边说着,一边煞有介事地左右瞟了瞟。
“讲。”
“属下观那些仆役的症状……”他拖长了调子,觑着姜至的脸色,“真是越看越像前段时日那桩……嗯……不太好说的旧案。”
姜至眉峰一挑,侧首瞥来,语气陡然转厉:“你是打算一句三喘,等我备好茶点请你慢慢道来?俸禄不想领了?”
司直假意缩了缩脖子,却凑得更近:“说说说!这就说!只是少卿您明鉴,这事儿它……它沾着点圣谕明禁的边儿,属下这小小的舌头,实在不敢胡乱摇摆呀……”
“曼荼罗?”姜至声音陡沉,几不可闻。
司直目光一闪,极快地点了下头,随即后退半步,恢复恭立姿态。
姜至抬眼望去,只见三名衣着不同的家仆由金吾卫引着,步履急促穿庭而来。
为首虢国夫人宅中的新罗婢率先跪倒,声音发颤:“官人明鉴!昨夜约莫亥正,奴婢听见夫人房中传来一声惊呼,急忙赶到门外询问是否要入内查看。里头夫人厉声回绝:‘不要过来、走开!’奴婢听得真切,不敢违逆,只得退下。岂料今晨发现……”
她哽咽了一下:“夫人她竟……自缢身亡了!”
她身旁的韩国夫人侍女紧接着叩首,面色苍白:“官人,奴婢是亥时左右听到夫人惊叫。初时间话未有回应,心下不安,斗胆推门看了一眼……就见夫人蜷在床脚,浑身发抖,双目直瞪着空中,喃喃说着‘有鬼’,催奴婢走。奴婢心下害怕,退出去后特地寻了管家一同再去叩门,夫人却抄起玉枕摔出来,将我二人一同斥退。今晨再去看时……夫人仍缩在那个角落,却已、已没了呼吸……”
最后一位来自秦国夫人宅的嬷嬷颤巍巍禀报:“官人,我家夫人昨夜并无异状,歇下时还好端端的。谁知今晨忽而气息衰竭,浑身抽搐不止……眼下虽尚存一息,可太医诊过后,只摇头说脉象古怪,邪入膏肓,已……回天乏术了。”
三位国夫人与杨太府竟在同夜遭遇不测?
姜至扭头对司直下令:“速遣人寻一名仵作前来,再请寺丞清点三位国夫人宅的库房。你亲自随这位嬷嬷前往秦国夫人宅中,详询太医,究查所谓‘脉象古怪’究竟是何症状,一五一十,悉数报我。”
司直肃然领命,匆匆离去。
姜至转而望向那两位面色惨淡的侍婢,语气稍缓:“仵作稍后便至,会随二位同往宅中验看。不过,在此之前,尚有一事须问——二位昨夜前往查看之时,可曾见到……绿光?或鬼影之属?”
虢国夫人的侍女闻言猛地一颤,怯声回道:“回、回官人……奴婢进房时,房中烛火尽灭,漆黑一片,并未见什么绿光……当时心惊胆战,也没敢回头细看……只、只听见夫人一直喃喃说有鬼……”
新罗婢则蹙眉努力回想,迟疑道:“奴婢推门入院那一刹那……似瞥见窗棂间有一道绿光倏忽闪过,极亮极诡,但转瞬即逝……当时只当是眼眩,未敢确定。”
“我明白了,”姜至颔首,神色愈发凝重,“二位在此稍候,仵作即刻便到。”
交代完毕,他转身快步离开杨宅,走过过重兵把守的街道,径直踏入那家名为“云鬓阁”的铺面。
杨宅突发命案,又临近午时,店中难得客人稀落。
柜台后的舒颜立即迎上前:“姜少卿,可需闭店清场?大王命妾身全力配合大理寺查案,万不敢怠慢。”
“暂不必,”姜至摆手示意,压低声音,“我来是为确认一事——元夕典军三日前送至贵处的七枚香蜡,如今可都已售出?”
“除留作样品的这一只,”舒颜转身自柜上取过一只茶盏双手奉予姜至,“其余六只,当日便已售罄。姜少卿可将这份样品带走。”
姜至接过细观,又置于鼻下轻嗅:“确如供词所言,带些辛香。那我便收下了,于查案大有所益。可曾有人向贵店探问过配方?”
“这可不少,”舒颜轻笑,“几乎每位收到赠礼的贵人用后都曾遣人来问,皆称此蜡安神助眠之效极佳。依王妃吩咐,妾身皆如实告知其所用原料,自然——具体配比是不曾透露的。”
姜至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柜面,脑中线索纷纭交错。他忽而抬眼,缓声问道:“还有一事,若不便,娘子可不答。我想知道——此香蜡可有限用之时?一份能燃多久?”
舒颜原本微凝的神色闻言一松,笑道:“其实并无时限,只是放置久了香气渐淡。因此王妃吩咐,售出时提醒客人最好三日内用完。每枚只能燃一个时辰,尤宜沐浴后、就寝前使用。”
姜至眸色一沉,略作沉吟,似不经意又问:“如此珍奇之品,珩王与王妃竟未自留一二?”
舒颜稍显踌躇:“大王玉体欠安,天下皆知。前些时日王妃试尽诸法为他调理,停用熏香后,大王身子竟有明显起色。故而再是新奇,为保重大王贵体,也断不敢用。”
姜至闻言默然,片刻后微微侧身,拂袖一礼,郑重叮嘱:“多谢娘子坦诚。还请即早闭店,此后三日亦暂歇业,勿惊动外人。凶手或许仍在暗处窥伺,若其潜伏附近,恐对娘子不利。”
舒颜点了点头:“多谢姜少卿,妾身即刻闭店。”
姜至刚踏出云鬓阁的门槛,目光便撞上了站在阶下的熟悉身影。
那人姿态闲适,仿佛已在此静候多时。
“好运将至啊,姜兄,”闻得脚步声,裴风徐徐转身,“此重案已破,大理寺卿之位,怕是非你莫属了。”
“裴兄?”姜至脚步一顿,眉峰微蹙,“你在此作甚?杨卿尚在府中守灵,你身为鸿胪寺属官,倒有闲心在此驻足?”
裴风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又从中取出一支银花丝簪——银丝盘绕成翎羽之形,纤毫毕现,在日光映照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晕。
“何意?”姜至挑眉,“送我的?”
裴风手腕一翻,簪子便同木匣没入袖中。
“想得倒美,”他轻嗤一声,“我好说歹说,小丫头总算点头,愿意去你家跟着五郎他们一同进学了。条件嘛,便是要一支漂亮簪子,我岂敢怠慢?”
“所以?”姜至语气透着不耐,“你专程在此候我,就为说这个?人每日按时送来便是,我公务缠身,先走一步。”
“杨太府之死既已定为自尽,何不就此结案?”裴风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原是来道贺的。余下琐事,交给下属处置便是。”
姜至盯着他侧脸,沉默片刻,终是压低声音道:“我私下告知你,昨夜出事的,不止杨太府。三位国夫人,已确认薨了两位,最后一位……怕是也回天乏术。”
“什么?”裴风脸上那副惯常的、带着些许疏离的睿智神情瞬间冰消瓦解。
姜至敏锐地捕捉到他这极不寻常的反应,心下一沉:“你不会……”
裴风静默一瞬,似在权衡,刚要开口,却被姜至抢先一步截断:“难道凶手并非同一人?可作案手法分明如出一辙……”
“什么手法?”裴风追问,面露疑色,“杨太府不是自戕而亡?”
“详情此刻无法细说,亦不能与你多说,”姜至举步欲行,却又折返,叹了口气,语气较之前轻缓了许多,“裴兄,你能有今日来之不易。有些事,你不该太主动……多花些心思陪衔星,那孩子自幼失恃……”
裴风低声道:“你知道的,我希望她能活在海晏河清的大唐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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