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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机 1
一首《老槐吟》,原是风沙故道旁,余晖下的百年老槐:“皴皮藏蚁穴,断枝宿寒鸦”,满是岁月粗砺的劲道。
树皮裂纹深可塞指,里头似藏无数蚁虫故事;枝桠歪扭伸展,每至黄昏总有寒鸦栖落。
前尘却改为“龙鳞含宝气,琼柯栖凤雏”,将老树皴皮称作“龙鳞”,断枝美化为“琼柯”,俨然仙山灵木,连树洞虫鸣都成了凤啼。
她将三止完整的作品拆得七零八落,署上己名“前尘”。原本行云流水的旋律变得拖沓混乱,深含情致的词句亦失尽韵味。
这般不顾实感、强求脱俗的做派,实在可笑。
从那一年暮春起,褚栖迟便开始往千载心寄信。信中并无激烈斥责,只一笔一画平静陈述己见。
她从未指望这些信能真抵前尘手中,直至一周后,竟收到一封盖着千载心朱砂印的回信。
字迹飘逸,依旧孤高:“观物当观其神,泥尘不过表象。尔只见蚁穴寒鸦,未见老树藏的天地气。”
自此,两人开启了长达一年多的“笔墨交锋”。
从最初各持己见、尚算理性的争锋:
“‘朝凝鸿蒙气,暮散太虚光’。譬如朝露,坠于草叶为俗,蒸为云气为雅。蜉蝣朝暮之变,当取其飞升之意,在天地轮回,而非困于泥沼之态。”
“沾泥是生之实,逐光是活之切。‘朝生逐云影,暮死寄流霞’。‘鸿蒙气’过宏,‘太虚光’太虚。”
到后来的互嘲:
“井底之蛙,朽木不可雕。脑子打结不可解。”
褚栖迟讽其“清高”:“双眼望天,未见前头驴,大叹‘沧海遗珠是我’,驴踢惊掀,头落茅厕,滚落三圈,染世间浮华,满载而归颈,是‘前尘’道已成。”
“土埋半身,剩嘴胡诌,晴也喊雨,阴也喊雨。悲天独淋。不挪窝、不蹦跶不信老中衰是脑中水。”前尘疾书,笔穿纸背,直指其老派中庸、厄运缠身。
这般唇枪舌剑,从东陵到西州的急信比箭还快,两人周周寄信,次次差费贵得能抵半石米。
后来褚栖迟囊中羞涩,便在信末添上想结束这场败家的笔战。前尘哪肯,来往信件的差费她全包,就是不能停。
那年褚栖迟还终日卧病,这些火气燎燎的信件,倒给她脸上激出不少血色。
后来前尘在千载心越待越好,事务渐繁,褚栖迟也能下地走动。两人提笔的次数渐渐少了。
那场持续了一年多的“交锋”,如退潮般悄然隐入岁月。
只是褚栖迟记得,前尘在最后一封信里放了狠话:“要不是东陵这庙太小,容不下我这尊大佛,我一定抄着家伙去好好‘问候’你这专拆台的东西!”
如今……
“你是……?”“前尘”思索,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个人。
她本名行无咎,千载心同僚平日都唤她真名,“前尘”不过是落笔化名。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褚栖迟嬉笑一声,目光扫过她一身素雅却难掩矜贵的衣饰,“我跋山涉水而来,就是要瞧瞧你这金箔裹着的‘大佛’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人样。”
行无咎心头猛地一跳,指着她,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你……你是那个总跟我针锋相对的东陵人!”愣了半晌,又追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见字如面’。”
这很简单,一年多的笔墨往来,“前尘”的字里行间总透着一股“除我皆俗”的孤高,褚栖迟方才一听一瞥便知。
行无咎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随即又扬起惯有的倨傲,哼了一声:“照这么说,我原以为你是个油尽灯枯的老东西呢。没想到……”她上下打量着褚栖迟,目光在她额上淤青和手中木拐探寻,嘴角撇出点讥诮,“倒也大差不差,瞧着就透着股衰气。”
两目相对,一场激战似在所难免。
……
重明支手撑额,食指微曲抚眉,双眸沉凝。望向高台,软剑如银练,白衣剑者轻旋身,软剑绕臂缠腰,转瞬抖腕,剑身在半空“嗡”地绷直。琴声随之跌宕。
柔时藏穿石的韧,刚处隐化水的绵,似春溪忽遇冰封,如冬雪骤绽琼花。
你道它是绕指柔,它已化作截铁硬;
你认它是裂帛锋,它又缠成心上结。
剑光流转间,重明略微失了神。
她方才是有些生气。
混沌初开,天地尚是一片蒙昧时,她便已有了意识。
不,或许称“祂”才更妥帖。
祂的真身原是一只巨鸟,静栖天地之间,翅羽敛着万古沉寂。
看星云聚散如流萤过隙,观沧海涨落吞尽桑田。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祂化为人身在这世间游荡,无拘无束。
近年居于金粟楼,依旧是来去随心的自由身。兴致来了,小坐片刻;若觉无趣,起身便走,楼主金觞也要时时迁就,不敢有半分强求。
直到上元节那日,东陵帝君设宴款待金觞,席下暗托三楼在接下来的试炼中,对曌启攸“多加照看”。
祂接下这桩监巡之任,本也纯属巧合。许是沉寂久了,心头总想寻些新鲜事做,便应了金觞亲自监巡。
曌启攸,聪明伶俐,一点就通,颇有灵气,肯学肯苦练。按计划一步步走便好,无需祂多操心。
尹煦悦,嗯……偶尔一逗。傻人有傻福,不必在意。
褚栖迟……一个,意料之外的出现。
她于祂,
恍若祂身倚青山,步过雨痕石阶,绕半身烟青,正静观松梢垂露之际,忽闻一耳脆嫩湿润的“簌簌”声。
祂会不掩好奇地屈膝蹲下,视线落向脚边泥土。
缓缓地,又急匆匆冒出头来的,是一颗笋。
褐黄笋壳掀开土壤。不多时,便露出裹着薄薄水汽、玉一般温润清透的笋尖。
静静看那生长裂痕中渗出晶莹汁水。
片刻新鲜劲儿过了,起身欲走。
笋又发出“刺啦刺啦”舒展筋骨的声响:我就快长成竹子啦,你不想再看看我吗?
祂略一思忖,目光再度垂落。
记得初遇褚栖迟,她裹厚披肩,满身喜悦好奇,于人潮中逆行。
街上人很多,她走得很慢。
因不会挤隙而行,每遇人潮便退避一旁,等候再行。
真笨。
尽管大步走,谁敢不让?就像自己这样。
很快,祂赶上了褚栖迟。见她窘迫翻找钱袋,继而失望欲向店家致歉,周身喜悦淡了几分。
祂带着股莫名念头靠近,装作不经意勾了她披肩。
后在咸宜观再逢,祂原十足自信。未料褚栖迟一反常态的狂态,竟将那木牌强硬塞进祂手中。
祂收下了。
放灯时,河面浮着万千烛火,暖黄的光淌入眼底。
祂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心愿:国泰民安。
重明望着眼前之人,心底只觉好笑:病气入脑了。
她非一国之君,非权臣谋将,非掌乾坤的方士。平凡如路边草木,吃食忌口,说长句便咳。每日拜拜天地,盼个身体健康才是正途。
可她看起来,是认真的。
一如……
记不清是几百年前,祂栖于崖边休憩,一声唉唉呦呦的叹息吵醒了祂。
是人。
以往偶遇,只要祂睁眼,人总是惊逃。
可这人非但不逃,反就地坐下,望着祂。
祂问:“你为何不跑?我不吓人吗?”
她摊手笑道:“我走不动了。和吃人的人比起,你只能算吓人,一点儿也不可怕。”
“人还会吃人?”
她望着眼前这只巨大彩瞳的鸟,又是一笑:“你是只会说话的神鸟。”
神鸟?真有意思。
过去,人称祂“怪”。如今,人唤祂“妖”。
却从未有人叫过祂神鸟。
“当然,无所不能。”祂略有愉悦,又有些不快,“你为何不答我。”
她揉着腿:“因为我也不知。”
她本生于“传统”之家,父亲在那犄角之地搬弄权柄。她被要求严守“深闺制度”,学“三从四德”。
窗外的风都似偷渡进来的禁忌。
不久,性别之争的思想大潮席卷各地,如惊雷劈开世间“平和”表象。
一波人马攻至此处,刀戈声划破乡里晨雾。
全是女子。
那日,她扒着窗缝偷望,见了各样的女人:
破旧衣衫裹紧实身骨,袖口沾干涸血渍;
腰间别短刀,齐耳短发,露光洁额头;
身形高挑,肩背绷如满弓,高高束发;
身形敦实,双臂结实,长发扎利落长辫……
但无一例外,个个眼中凝坚毅之气,闪希望之光。
那是头批练气有成的好手。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不知,女子竟可如此活着。
不必困于四方天井数流云,不必将“顺从”刻进骨血,不必在丈夫苛责声里耗尽一生。
乡里男性被押解斩首,昔日作威作福的嘴脸瘫软如泥。
女性家属有哭喊求情的;有木然垂首的;还有人悄悄抬头,望着那些战士背影,眼里藏星火。
她从床板下摸出积灰木匣,里面是她多年偷藏、父亲见之必斥“离经叛道”、邻里撞见便嚼舌“污秽邪书”的籍册:
写“史上首位女帝”如何在男权刀山火海中杀出血路;
记“史上首位女将军”以白杆枪挑破敌军战阵,更刺穿“女子不能提枪”的陈规;
录“史上首位女诗人”叹家国之痛,早已跳出闺阁小情;
述“史上首位女性词人”的呐喊,比多少男儿叹惋更振聋发聩;
载“史上首位女医”以银针救治病痛,更刺破女性“不能问医”的枷锁……
她将这些书全清了出来,划亮火折,火苗舔上纸页时,她没有闭眼。
赤色火光里,那些曾奉若神明的字迹蜷曲、焦黑,终化飘飞的灰烬。
原先她一度以为这便是女性的顶峰,在史书夹缝中争得一席之地便是强,将这些前人伟迹视作毕生难及的标杆。
困于此屋,黑夜里偷读,她们是星,而她只能是仰视星辰的尘埃。
可如今望着这群战士,她惊觉,时代已不同。
前人是冲破暗夜的炬火,燃出一线黎明。
而今,她们要做烧遍山野的燎原之火,让天地俱亮,不必再于阴影中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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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中衰】:衰,自定义这里念sui,一声。因为方言“sui”形容一个人衰,但是输入法找不到这个字。sui衰和shui水。
2.【怪、妖】:两字意思差别不大,但侧重不同。
怪:“具体事物的反常形态,怪异形态”。
妖:“特定形象(女性)的反常”。
所以无极世界最开始重明被称为“怪”,后来男权社会时期又被称作“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