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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春光妩媚,投射在众人脸上却各有成色。
微风徐徐,在这幕天席地的一方土地之上,一张张黑黝黝的坐凳兀自沉默地立在原地,周围的人却因那黑衣少年云淡风气的“我”一字而神态各异,彷如大地回春时明媚的暗淡的丑陋的龌龊的种种,丰富,别扭。
澐王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还得是你啊。”他走近些时,把目光朝萧慕蔺身上一扫,微微惊讶道:“你竟得了这等极品新宠,难怪我送的遥荷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宋翾面色一沉,冷冷道:“王爷可知他以一人之力保得大雍太平。”
澐王一怔,好似想起了什么,迟疑道:“可是救了司徒世子一命的萧神医?是了是了,本王一直听闻萧神医貌若仙子,今日得见,果然盛名无虚致啊!”接着拱手道:“方才本王口无遮拦,还望萧神医见谅。”
萧慕蔺始终沉静着,没有理会澐王这番作态,澐王倒也没有放在心上,转对宋翾道:“本王也向你引荐两个人。”说着就一侧身,让开一道视线,“这位是江湖人称赤虹剑的左秀左大侠,师从昆仑无鞘剑派,他身旁那位书生是他爱徒,亦是天下第一刀客凡重安之子,名为凡璋,凡小兄背着的便是名器十决刀!”
宋翾慢条斯理遥相一拱手:“左大侠,久仰。”却对凡璋置若罔闻。
左秀在看见宋翾时便面露古怪,这时也略略回礼,“帝师,有礼了。”
凡璋依旧面色冷酷,却有意无意把视线落在萧慕蔺身上。
澐王见几人不像初识,有些奇怪,但未多问,只对宋翾道:“你不是对名家兵刃向来感兴趣吗?我让那凡小兄展示一番如何?”
宋翾似笑非笑道:“王爷想要什么作为交换呢?”
“诶!你我亲如兄弟,怎么算作交易呢?不过是互相成全罢了。”澐王已走到宋翾身边,伸手搭在宋翾的肩上,显露出他所谓的‘兄弟情谊’,“你不是向我推荐过这地方吗?本王未曾得闲,今日为招待左大侠师徒这才来此,总不能让本王白跑一趟吧?那羊羔让与本王如何?”
宋翾故作好奇道:“想来王爷带着左大侠把盛都城中的名店都吃遍了吧?也是费心了,不知左大侠可答应做你的左膀右臂了?”
澐王尴尬一笑,看看左秀,压低声音道:“人家剑术宗师,自然不会轻易应允,但有了这份情谊,日后也好说话不是?你帮帮老哥。”
宋翾看向萧慕蔺问:“萧兄想吃吗?”
萧慕蔺摇了摇头,宋翾便对澐王道:“两只羊羔而已,何劳王爷开尊口?只是现下你的人将店主人打伤了,那羊羔只怕吃起来味道就不及往常了。”
澐王赔笑道:“你莫生气,本王赔。”
“一千两。”
“好。”
“黄金。”
澐王顿了顿,一咬牙,“好!”
宋翾便满意地起身,笑吟吟道:“王爷请便。”
哪知澐王又揽住他的肩,凑近小声道:“本王这里有一则消息,你想不想听?”
宋翾懒声道:“王爷既然提起,只怕由不得我不想听。”
澐王对他性子颇为了解,当即不再卖关子,只显得有些神秘,“你可知平州怀莫可已揣了密奏进都?那密奏参的是他从下参军勾结地方势力违抗朝廷,若是属实,那参军一族恐遭株连。”
宋翾不解道:“与我何干?”
澐王以为他故作不知,笑着提醒:“那参军与你同姓。”
“这天地下姓宋的海了去了,难不成每一个姓宋的我都要关心不成?”
“我知道你与家里早已断绝往来,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澐王说着便有些惋惜道:“本王听说宋参军此人爱民如子,是个好官,若遭人陷害,那可真是我大雍朝的损失啊。”
宋翾道:“王爷既爱才,何不出手相助?何必跟我费口舌呢?”
澐王见他不为所动,佯怒道:“宋翾,那可是你亲哥哥!你忍心不管?”
宋翾惊讶道:“我怎不知我有个哥哥在平州任参军?”
澐王愣了愣,“亲哥哥在何地任何职都不知道?未免也太冷血了!难怪这些年来宋廻也只是个参军。”
宋翾不以为意地一笑:“王爷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何必大惊小怪。”然后对萧慕蔺道:“萧兄,我们走吧。”
二人行至邓屠户夫妇面前停下,宋翾叹了口气道:“何必呢?两只羊羔而已。”
邓屠户门牙已失,口齿含糊道:“公子交代的,小人定会尽力做到。”
“以后这店不要再开了,换个地方营生吧。”宋翾说着走到铁锅前揭开锅盖,看着锅里两只油光色色的羊羔,忽抬臂一挥,两只羊羔凭空而起,随他臂指所在而去,正稳稳落在左秀面前桌上。
左秀及凡璋皆一惊,这是御物之法,江湖中能将此等功夫运用自如至此的也不过传闻中人。
黑穷和红伥却吓得一把按住腰间兵刃,听少年道:“两只羊羔我已为王爷分配妥善,请诸位享用。”
左秀和凡璋并黑穷红伥皆朝桌上盘中羊羔看去,只见那两只羊羔已被掐头去尾分成三份,不由面色大变,左秀更是一时如芒在背,却见那少年二人已离去了。
澐王这时走近,面色阴晴不定,忽问左秀道:“左大侠以为此人如何?”
左秀沉吟道:“更胜传闻。”
澐王口气一改阴沉道:“本王是说,能杀此人否?”
左秀及凡璋一怔,左秀皱眉道:“他可是一国帝师。”
澐王旋即又笑开,“玩笑耳。”
这走蛇巷巷如其名,道路弯弯绕绕,宋翾与萧慕蔺沉默着走了一刻钟才走出这巷道,两匹马却换成了马车,仍是喜奴赶车,直至入车坐稳,宋翾才对着萧慕蔺一笑。
“萧兄扫兴了吧?”
萧慕蔺没回答,靠在车中,只把一双清润多情的眼放空了去。宋翾见状,忽问道:“不知萧兄发现没有?方才那凡姓书生眉眼与萧兄有些相似。”
萧慕蔺仍是那样靠着,眼珠却转动了下,宋翾接着道:“倒让我想起曾有人给我讲过一个关于兄弟的故事,我讲给萧兄听好不好?”
萧慕蔺目光终于落在宋翾脸上,意在倾听。
“这故事我也是前不久才听来的,我现在讲给萧兄,却是加入了我许多猜测,亦有诸多疑团想不通,说不准以萧兄的聪明才智,听后能给我解惑。”
萧慕蔺定定地看着宋翾,这倒令宋翾好一会开不了口,末了先一笑,这才开始讲述起来。
说从前有表兄弟二人,年纪相差不过三岁,哥哥出生富贵之家,弟弟则生于瓦巷之间,虽然身份悬殊,兄弟感情却很好,哥哥从小就很爱护弟弟,曾为他出头惹下大祸,几乎身死,因此也改变了命运。二人长至十一二三岁时,正值天下大乱,烧杀抢掠无处不在,哥哥的家也被巨贼抢掠一空,满门尽遭屠戮,唯有哥哥逃了出来,弟弟一家也遭连累,兄弟二人就此携手逃命,可巨贼誓要斩草除根,对兄弟二人穷追不舍,生死关头,弟弟以命换命救下哥哥。
“听到这里,我很是深思了一会。换作是我,在十二岁时,绝没有如此大的决心和勇气去替别人赴死。”宋翾说着就看萧慕蔺,“萧兄,你呢?”
萧慕蔺静静地看着宋翾,好一会才道:“我胆子小。”
宋翾扬眉道:“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方才面对恶人,萧兄不是已准备出手吗?当此权贵都不怕,我以为萧兄必是孤勇慷慨之人。”
萧慕蔺仍是看着宋翾道:“你会保护我,你说过。”
宋翾道:“不错,我会,无论如何。”
萧慕蔺盯着宋翾看了一会,又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宋翾又问:“萧兄遇到过这样的人吗?或者说,萧兄相信有这样的人吗?”
萧慕蔺淡淡道:“假设。”
“假设?”宋翾一笑,“有意思,我倒想听听萧兄的假设。”
萧慕蔺忽直直朝宋翾看来,眼中露出一抹讥诮,面色却很平静,“假设我就是那个弟弟。”
宋翾唇边笑意不减,神色期待地等着他说下去。
萧慕蔺却闭口不言了。
宋翾也不以为意,接着道:“方才只是故事的前半段,还有后半段,萧兄要不要听下去?”
萧慕蔺语气转冷,多情的眉眼竟起了一抹锋锐:“嘴是你的,耳朵是我的,你要讲便讲,我想听便听,有什么好问。”
宋翾犹豫片刻,还是继续讲述起来。
这偷梁换柱之事除兄弟二人,只怕再无外人知晓,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以为深陷死狱的是哥哥。哥哥家世显赫,自然有不少忠勇的朋友出手相救,其中一个颇有盛名的郎中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巨贼手中将人救出,这才发现所救之人不是想救之人,可为时已晚,只好将偷梁换柱隐瞒下去。
“后来兄弟二人各自长大,哥哥立志重振家业,已有不小成就,弟弟闲逸世外,习得一身本领,再度重逢,哥哥希望弟弟助他一臂之力。萧兄,你觉得弟弟会不会答应?”
萧慕蔺眉眼的锋锐还在,却似要露出笑意来,这将笑未笑的笑意堆积在眼下,好似要碾过长长的睫毛,涌落到嘴角去,却始终悬挂在眼下,凝集如锋刃,“既然兄弟情深,如何不答应?”
宋翾深黑的眼似是一叹,叹绝色中的冰冷,也叹冰冷之下既定的命运,“难道非答应不可吗?”
萧慕蔺道:“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宋翾道:“答应恐有性命之忧。”
萧慕蔺微微仰头,由笑堆砌的锋刃倒像是自伤在了眼中,切割出一汪晶莹,“生死有命。”
宋翾恻隐,却又好奇地问:“不怕吗?”
萧慕蔺不解道:“怕什么?死么?谁人无死?”
“可在这样一个能大展宏图的盛世,死了岂不可惜?”
萧慕蔺听到盛世二字,望了宋翾一眼,这一眼是带着不屑的,他与宋翾相处,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盛世是大人物的。”
犹如邓屠户这样的小人物,盛世是虚幻的。
“那依萧兄之见,我算不算得上大人物?”
萧慕蔺道:“可算。”
轻飘飘的两个字透露出的疏狂令宋翾一笑,一笑后就有些自得地道:“羊肉不够细腻,膻味又重,怎么也算不上佳品,可我这个大人物说好吃,自然有人传颂,若无盛世,我只怕只顾着自己如何活下去,决计管不了一个靠杀鸡宰羊为生的小民是否能养活妻儿老小,更无力相帮。”
萧慕蔺颇感意外,又想了一会,道:“不是每个大人物都会做这些事。”
“但毕竟还有人在做,不是吗?”
萧慕蔺蹙眉道:“你在劝诫吗?”
宋翾道:“萧兄是聪明人,何须我这样的俗人劝诫,我只是觉得,在这样的时代谈死,未免可惜。”
萧慕蔺问:“你怕死?”
宋翾肃然道:“我怕他死。”
萧慕蔺听了,难得露出戏谑神色,“难道你喜欢他不成?”
宋翾也面露玩味:“他长得好看吗?”
萧慕蔺思索着道:“他啊,尚可吧。”
宋翾叹道:“就怕是一出美人计啊。”
萧慕蔺本悠然的神色蓦地一僵,所有意趣顷刻散尽,饶是他面色一沉如玉,可丝丝裂纹还是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显露出来。
静水流深之下的风啸浪涌,那沉痛的巨响直往深了去。
他很淡地道:“那你要当心了。”
宋翾本一言出口已大感大错特错,可覆水难收,任他平日有无数漂亮话,却无一句应景,因他从这句话中听出了破碎之音,虽细微却沉重,他一时也受不住,一把推开车门逃也似地出去了。
喜奴正疑惑主人怎突然出来了,但见主人脸色阴沉,不好多问,只觉得要快些回府,便扬鞭催马,鞭子在空中发出啪地一声,仿似一记不知从何处挥来的巴掌。
宋翾脸色更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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