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一步

　　“辛怀乐。”

　　宋琦安的声音在他的后方响起，辛怀乐不敢吭声，他的指尖捏得发白。

　　没等到辛怀乐的回答，宋琦安躺正了身子，抬起一只手臂枕着后脑，看着漆黑的棚顶发呆。

　　“你知道吧。”宋琦安轻声道：“我说的是谁。”

　　辛怀乐想起刚才的那段对话，他其实是没有自信心的，他也不敢肖想能得到谁的爱，出生在泥潭之中，有谁会不顾沾染上脏污愿意靠近他。

　　宋琦安叹出一口气：“我是个挺失败的人，没什么上进心，浑浑噩噩，潇洒度日。”

　　“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个什么，”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小时候，做梦都想要我妈带我去看一次机器人展览会。”

　　“你说，”他对着漆黑的夜说着：“不曾拥有是不是就不会失去？”

　　在宋琦安的童年里，他是孤单的，放眼整个宋家，能陪他的人寥寥无几，宋钰威忙得不着家，而薛家的主要产业在美国，薛媛经常出差国外，一家人能聚齐的日子屈指可数。

　　宋钰威和薛媛没有感情，宋琦安就像他们婚姻的附属品，可他还是渴望着名为“家”的温暖。

　　孩童时期的他，学不会怎么隐藏自己的欲望，吵着闹着要去看当时风靡全球的机器人展览，薛媛分身乏术，每每敷衍过去，并承诺下次一定带他去。

　　这个愿望他等了很久，他就这样期盼着，期盼着薛媛能完成工作陪伴他。

　　后来，薛媛确实兑现了她的承诺，她从美国飞了回来，陪着宋琦安去了很多游玩地，她寸步不离地带着他，好似要把这些年缺失的陪伴一并补给他。

　　宋琦安认为终于等到了，薛媛牵着五岁的他，去了他梦寐以求的展览馆。

　　展览馆里颠覆了他的想象，那些机器人足足有三人高，威风凛凛。

　　展览馆里人群密集，宋琦安个子小，薛媛怕他挤着，就把他抱起来，把展览馆逛了个遍，他们买了许多小机器人模型带了回去。

　　宋琦安笑容满面，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刻，可谁又会知道这不过只是黄粱一梦。

　　薛媛这次专程回来就是办理离婚的，并且处理财产分割问题以及宋琦安的抚养权。

　　说是抚养权，其实也是告知，因为薛媛并没有带走宋琦安的想法，所以抚养权自然而然落在了宋钰威的手里，宋钰威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宋家企业能起来，这其中离不开薛家出的力，两家的合作产业难以割舍，离婚无疑对宋家是沉重的一击。

　　薛媛觉得这婚是离定了，她允诺他们两个离婚不会影响两家企业之间的合作关系，并且看在宋琦安的分上，让出薛家企业的30％股份给宋家，还有她个人财产一并承在宋琦安名下。

　　离婚流程很顺利，薛媛给了这么大的利益，宋钰威当然没有什么话，况且要走的人留不住，不合脚的鞋再好看也穿不上，没感情的婚姻再合适也不会长久。

　　离婚是瞒着宋琦安办的，薛媛返程飞美国的那天，也是她带宋琦安去展览馆的时候。

　　宋琦安把买回来的那些模型，宝贝似的握在手里，他小心翼翼地摆在床头，生怕一个不注意就碰坏了。

　　薛媛的航班在晚上，她留下来陪宋琦安吃了一顿晚饭，宋钰威也在。

　　家里的阿姨做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好吃好喝的摆了满桌，甚至薛媛都围上围裙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宋琦安爱吃的菜。

　　宋琦安许久都没吃到薛媛做的菜了，他大口咀嚼着，吃得狼吞虎咽，满嘴油水，心里无比甜蜜。

　　他们一家人终于能一起坐在一张餐桌上，围绕着他，享受着家的温馨，这一瞬间，他觉得先前的所有等待和期盼都值得。

　　晚饭过后，薛媛的助理已经登上门了，助理拎着行李，就要接薛媛去机场。

　　宋琦安看着薛媛跟助理讲话的背影，失落感顿时涌了上来，把这几天的喜悦冲散了大半。

　　他明白，妈妈又要走了。

　　他颓然地走到沙发边，静静地坐下，他不会拦她，因为他阻止不了妈妈的离去，他能做的只有等，等到爸爸妈妈都忙完了手上的事情，就能好好陪着他，就像今天这样。

　　他已经满足了。

　　薛媛吩咐助理先等一下，她走到宋琦安旁边坐下，拉过他的手，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浓浓的不舍，宋琦安突然一把攒住薛媛的手。

　　“妈妈。”

　　他心底里有种恐慌，好似再不抓紧点，就抓不住了。

　　薛媛摸着他的头道：“琦安，妈妈该离开了。”

　　“可不可以……”他知道这些都是无用功，可薛媛近在咫尺，他想留住那转瞬即逝的片刻温存：“可不可以不要走？”

　　“琦安，”薛媛深深吐出一口气，这都是她选择的，再舍不得也得狠下心，“妈妈以后不会再来了，你在这听你爸的话，慢慢长大，将来等你长大之后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再来看看妈妈。”

　　“什么不会再来了？”宋琦安的眼神是懵懂无知的，他拉着薛媛的衣袖，愣愣地问：“妈妈你要去哪？”

　　薛媛已经起身，宋琦安一下子慌了身，始终不放手，他的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去哪？妈妈，你要去哪？”

　　薛媛也红了眼，她很想参与宋琦安的成长，陪着他，可是她不想再守着这座没有感情的婚姻坟墓，她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潇洒了半生，冲动茫然地结婚生子，到最后追悔莫及，该及时止损了。

　　她唯一觉得亏欠的就是宋琦安，可是她没有办法，她不能带走他。

　　助理已经再催了，薛媛握住宋琦安的手，轻抚两下，“琦安，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我……”

　　她最后摸了摸宋琦安泪涕纵横的脸颊，“妈妈爱你。”

　　说完她使力把宋琦安的手给抚掉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宋琦安哭喊着追上来，宋钰威拉住他，抱他的身子，“小安！”

　　那个决绝的背影就这样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成了被抛弃的垃圾。

　　“骗子，你们这些骗子。”宋琦安哭喊道：“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们。”

　　待宋钰威放开了他，他一怒之下往房间奔去，将那些买回来的模型狠狠往地上摔，机器型顿时四分五裂，碎了满地。

　　他扒着床沿哭了很久，情绪缓和下来后，他还是舍不得将那些模型碎片给扔掉，就扫在一起保存了起来。

　　薛媛从那天起便退出了他的生活，仿佛那些美好的回忆全都一并和机器人碎裂封存。

　　她后来就真的没有再回来过，等到宋琦安大了点，听家里阿姨说她已经再婚生子，在美国定居。

　　如今回忆起来，倒真想扎在心底的一根刺倏地疼痛了起来。

　　宋琦安转过头来，看着辛怀乐，他抬起右手在虚空中握成了拳，犹如紧握着那些模型一般。

　　“可是……”宋琦安说:“那不是我本愿，我不想放手。”

　　妈妈的离开，是因为他抓不住她，她就像山间自由的风，没人能绊住她的脚。

　　她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

　　但他不愿对辛怀乐放手，放手就会落得一无所有，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我想……”宋琦安靠近了辛怀乐，这场景像极了他拼命想抓住薛媛的手，但他这次不想做那个无私的人，“抓住你。”

　　他吻了一下辛怀乐放在外面的手，蜻蜓点水般，若即若离，带着克制忍耐。

　　辛怀乐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在昏暗的环境下很难察觉。

　　他意识到那个温软的触感是什么的时候，差点溃不成军，他面上平静似水，胸腔里却似炸开了一朵灿烂的烟花，千军万马奔腾过他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一般。

　　防线面临崩溃，他突然不敢面对了。

　　宋琦安轻轻拂了一下他的手，那轻柔的动作是无比的眷恋。

　　用气音对辛怀乐说:“睡吧，做个好梦。”

　　气流拂过脸颊，搔得辛怀乐心里难受，他今夜是彻底睡不着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沉沦过后的清醒，即便再愚钝的人也能感知到那溢出来的爱意。

　　宋琦安，竟然真的……喜欢他。

　　他该怎么面对这份感情，让他接受？他不敢，他对于自己的身世是很自卑的，宋琦安那么有优越，他应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他，况且，他们两个都是男的。

　　他只觉得眼前这条路是那么难走，遍布荆棘，执意走下去，一定会满身伤痕。

　　后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宋琦安睡着了，直到这时，辛怀乐才转动了他早已僵硬的身体。

　　宋琦安的骨相出众到即使在这么暗的环境下，还能看清那逼人的帅气，在辛怀乐的眼里，宋琦安的方方面面都令人艳羡，他光是立在那，就让人望之莫及。

　　这样的人，这样的感情，他怎么有勇气接受。

　　他朝着虚空伸出手，想摸一下那张安静的脸，就在即将要触摸到时，他陡然泄掉了所有勇气，他收回了手，望着空气轻叹了一声。

　　美梦之后便是噩梦，妄想不属于他的东西，只会带来后果。

　　外面的天色开始泛白，晨光熹微，帐篷外很多人都已经醒了，脚步声和吵闹声此起彼伏，东边方向聚了一堆黑乎乎的人群。

　　青年和男人率先醒了过来，收拾好了自己就来叫人。

　　宋琦安的眼睛睁都睁不开，迷糊地从睡袋里爬起来，意识还没清醒，他动了动旁边的人，那里却早就空空如也，连一丝温度都不曾留下。

　　辛怀乐早就起来了，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靠在栏杆上等着太阳升起，他下半夜都没睡着，吃下去的退烧药起了作用，身体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闷出来的汗导致他身上黏黏糊糊的，所以干脆就出来透透气。

　　视野隐约可见，山顶上的雾气缭绕，山峰被遮得就剩了一个角。看起来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白毯，洁白无瑕，站上去就像是置身仙境一般。

　　“琦安，来这儿。”青年把宋琦安领到了他们找到的位置，“叫来了。”

　　男人惊喜地喊了一声，立马空出辛怀乐身旁的一个位置让宋琦安站上去。

　　宋琦安两手靠在栏杆上，看着那即将就要日出的方向，他转头看向辛怀乐的目光，说：“怎么不叫我起来？”

　　“你睡得很熟，”辛怀乐没看他，“我想让你多睡会。”

　　“是嘛。”

　　辛怀乐点点头。

　　男人笑着数落他：“朋友，让他多睡会，不过错过日出了吗，到时候他一醒发现定要怪你。爬上来多不容易啊。”

　　辛怀乐没有说话，几小时前宋琦安的低语还回荡在他耳边，他无法忽略掉心里的那些异样的感受，坦然地跟宋琦安说话，甚至对视都不敢。

　　宋琦安仰起头，任由晨间的风吹乱他的发丝，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扬：“我不会怪罪他，我怪我自己睡成了一头死猪。”

　　男人忽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哪有这样骂自己的。”

　　辛怀乐耳根发烫，喉间泛起一阵痒意，他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他弯了腰。

　　宋琦安一惊，收起笑意，从栏杆上跳下来用手抚弄着辛怀乐的背，企图能让他缓解一点。

　　辛怀乐大有种要把肺咳出来的架势，当宋琦安的手触及他的身体，他咳嗽也顾不上，条件反射地直起身，退得远了点。

　　待那咳嗦平复，他擦了一下嘴角，道：“我没事。”

　　宋琦安的手僵在了半空，辛怀乐靠上栏杆继续等着日出，他才恢复了神情，放下手状似无意地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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